轻薄篇

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

志意既放逸,赀财亦丰奢。

被服极纤丽,肴膳尽柔嘉。

僮仆馀梁肉,婢妾蹈绫罗。

文轩树羽盖,乘马鸣玉珂。

横簪刻玳瑁,长鞭错象牙。

足下金鑮履,手中双莫邪。

宾从焕络绎,侍御何芬葩。

朝与金张期,暮宿许史家。

甲第面长街,朱门赫嵯峨。

苍梧竹叶清,宜城九酝醝。

浮醪随觞转,素蚁自跳波。

美女兴齐赵,妍唱出西巴。

一顾倾城国,千金不足多。

北里献奇舞,大陵奏名歌。

新声逾激楚,妙妓绝阳阿。

玄鹤降浮云,鱏鱼跃中河。

墨翟且停车,展季犹咨嗟。

淳于前行酒,雍门坐相和。

孟公结重关,宾客不得蹉。

三雅来何迟?耳热眼中花。

盘案互交错,坐席咸喧哗。

簪珥或堕落,冠冕皆倾斜。

酣饮终日夜,明灯继朝霞。

绝缨尚不尤,安能复顾他?

留连弥信宿,此欢难可过。

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

促促朝露期,荣乐遽几何?

念此肠中悲,涕下自滂沱。

但畏执法吏,礼防且切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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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轻薄篇》是晋代文学家张华的诗作。此诗从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等方面暴露了穷奢极欲的病态社会,在内容上尚保留了汉乐府关心现实,敢于揭露现实的精神。全诗洋洋洒洒,铺排始终,多用排偶典故,富于藻饰,但有些地方堆砌辞藻,不免繁缛乏味之感。

译文注释

译文

逐句全文

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

王朝的末世趋向轻佻浅薄,骄纵的时代爱好浮艳放荡。

志意既放逸,赀财亦丰奢。

思想上既要无拘无束,物质上更求豪华排场。

被服极纤丽,肴膳尽柔嘉。

穿戴要拣细软华丽,吃喝也必特别考究。

僮仆馀梁肉,婢妾蹈绫罗。

小厮仆人弃粱肉,丫头姨太也穿着绫罗丝绸。

文轩(1)树羽盖,乘马鸣玉珂(2)

彩饰的车上竖起羽盖,马勒上的玉饰叮当作响。

横簪刻玳瑁,长鞭错象牙(3)

横簪用玳瑁雕刻,鞭柄用象牙镶嵌。

足下金鑮履(4),手中双莫邪。

脚下穿就金箔履,手拿莫邪名剑还成双。

宾从(6)络绎,侍御何芬葩(7)

显赫的宾朋络绎不绝,侍卫听差有众多在应答。

朝与金张(8)期,暮宿许史(9)家。

清早和金张一类权贵约会,夜晚就住许史勋戚人家。

甲第(10)面长街,朱门赫嵯峨。

一流的宅院面临长街,红漆的门楼威严高大。

苍梧(11)竹叶清(12)宜城(13)九酝醝(14)

苍梧产的竹叶青,宜城出的九酝醝。

(15)随觞转,素蚁(16)自跳波。

酒中的醪糟随杯转动,酒面的浮沫跳荡泛波。

美女兴齐赵,妍唱出西巴。

艳冶的美女来自齐赵,动听的歌唱出于西巴。

一顾倾城国(17),千金不足多(18)

回眸一顾便足倾城倾国,赏赐千金又哪算多!

北里(19)献奇舞,大陵(20)奏名歌。

北里地方献上奇妙的舞蹈,大陵处女前来演奏名歌。

新声逾激楚(21),妙妓绝阳阿(22)

时兴的乐曲胜过《激楚》,悠邈的舞姿压倒阳阿。

玄鹤降浮云,鱏鱼(23)跃中河。

玄鹤被吸引从云端降下,鲟鱼从河心跳出来听。

墨翟且停车,展季(24)犹咨嗟。

墨翟都要停车欣赏,柳下惠也发出嘖啧赞叹声。

淳于(25)前行酒,雍门(26)坐相和。

淳于髡走上前去敬酒,雍门周在座位上抚琴相和。

孟公(27)结重关(28),宾客不得蹉。

孟公把重重大门都关上,众宾客休想能“逃脱”。

三雅(29)来何迟?耳热眼中花。

“三雅”杯还没来得及往上摆,客人们早已喝得耳热眼发花。

盘案互交错,坐席咸喧哗。

杯盘狼藉往又来,席上人人声喧哗。

簪珥或堕落,冠冕皆倾斜。

发簪耳坠都掉地,头巾礼帽也倾斜。

酣饮终日夜,明灯继朝霞。

没日没夜狂饮烂醉,明灯红烛接续朝霞。

绝缨尚不尤(30),安能复顾他?

扯断的缨索尚不见怪,除此之外还管什么?

留连弥信宿(31),此欢难可过。

连日不停沉湎其中,这种欢乐何处能比得过。

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

人生好比浮萍与过客,岁月时光白白消磨。

促促朝露期,荣乐遽几何?

它短促得就像早上的露水,繁华享乐的日子能有几多?

念此肠中悲,涕下自滂沱。

想到这里心急如焚,不禁涕泪交下雨滂沱。

但畏执法吏,礼防(32)且切蹉。

他们只怕执法的官吏,要用礼制约束和切磋。

注释

(1)文轩:有彩饰的车子。羽盖用彩色的羽毛装饰的车盖。

(2)玉珂:用玉做的马勒上的装饰。

(3)错象牙:镶嵌着象牙。

(4)金鑮履:就是贴金箔的鞋。

(5)莫耶:即莫邪,吴国著名的宝剑,因铸剑的人得名。

(6)焕:显赫之意。

(7)芬葩:盛多的样子。

(8)金张:指汉宣帝时的显宦金日磾和张安世。

(9)许史:许指汉宣帝许皇后的娘家,许皇后之父许广汉及广汉两弟均封侯;史指汉宣帝祖母史良娣的娘家,史良娣之侄史高等三人均封侯。他们都是当时有名的贵成。

(10)甲第:第一流的住宅。

(11)苍梧:今广西梧州市。

(12)竹叶清:酒名,一名竹叶青。

(13)宜城:今湖北宜城县。

(14)九酝醝:经过多次酝酿的白酒。

(15)醪:酒带糟为醪。

(16)素蚁:酒面上的浮沫。

(17)倾城国:本集作“城国倾”。

(18)不足多:本集作“宁足多”。

(19)北里:地名,又为舞曲名。

(20)大陵:地名,在今山西文水县东北。

(21)激楚:歌曲名。

(22)阳阿:古代名倡。

(23)鱏鱼:即鲟鱼。

(24)展季:即柳下惠,是著名不好色的人。

(25)淳于:即淳于髡,是战国时有名的滑稽家。

(26)雍门:指雍门周,善鼓琴。

(27)孟公:西汉人。

(28)结重关:是说闭门留客。

(29)三雅:三种酒器。《典论》:“荆州牧刘表跨有南土,子弟骄贵,以酒器名三爵:上者曰伯雅,受七升;中雅受六升;季雅受五升。

(30)绝缨尚不尤:楚庄王和群臣饮酒,大家都喝醉了,殿上烛灭,有人扯王后的衣袋,王后将他冠上的缨索扯断,然后请楚王查绝缨的人。楚王却令群臣都将冠缨扯断,使对王后不敬的那个人不会被查出来。不尤,不以为过失也。尤,责怪。

(31)弥信宿:连日不停。信宿,再宿。再宿叫信。

(32)礼防:礼制的约束。

创作背景

《轻薄篇》旨在讽刺和暴露当时贵族的荒淫生活。魏晋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时代之一。封建贵族穷奢极欲,以一种病态的狂热度过醉生梦死的岁月,当时“奢侈之费,甚于天灾”(《晋书·傅玄传》)。

文学赏析

张华的这首《轻薄篇》,以铺叙的笔法酣畅淋漓地描写了骄代王公、末世贵族的淫逸生活。虽然,作品仍不免有“劝百讽一”之嫌,作者也流露出津津咀嚼之意,但对于后人认识那一时代的生活仍是有一定价值的。

诗的开头四句总提时代特征,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末世”,这是一个挥金如土的“骄代”,这是一个患有结核病的社会,越是荒淫越是色红如花,越是负罪越是志意沉溺。这四句诗还点明了以下要展开描写的两个特征:一是“浮华”,二是“放逸”。

从“被服极纤丽”到“手中双莫邪”共十六句;写饮食服饰之奢华:绫罗丽服,珍馐嘉肴,文轩羽盖,宝车骏马,还有玳瑁簪、象牙鞭、金鑮履、莫邪剑,连僮仆也食不厌精,连婢妾也衣必锦绣,一片珠光宝气,一派纸醉金迷。以上突出“赀财”之“丰奢”。接下来六句,从“宾从焕络绎”到“朱门赫嵯峨”,写气势之不凡:宾客络绎,鱼贯而入;侍御盈门,喧呼而出,何等规模,何等排场。主人结交的都是头面人物:“金张”即金日磾和张安世,都是汉宣帝时的大官;“许史”即许伯与史高,都是汉宣帝时的外戚,诗中用以代指世家大族,皇亲国戚。再看房屋建筑:朱门沉沉,庭院深深,高楼巍峨,飞阁流丹,第宅座落在中心地带、贵族区内,面对着繁华大街、来往行人,更显出主人之地位。

以上写“财”“气”。

接下来十六句,从“苍梧竹叶青”到“展季犹咨嗟”写“酒”“色”。“九酝”指久经酝酿,即陈年老窖。“宜城醝”“竹叶青”都是古代美酒:醇醪在金钟中旋转,带着蛊惑感官的色泽与芳香,浮沫如蚁,溢出杯盘。觥筹交错,可以想见其鲸吞牛饮之态矣。以上写“对酒”“行觞”还只是略略点染,下文述“当歌”“征色”则不惜浓墨重采。献歌献舞的都是天下绝色,人间尤物;“齐赵”指齐都临淄,赵都邯郸,都是以女乐出名的地方。“西巴”指巴郡,其地之民亦以善舞著称,《后汉书·西南夷传》即有“夷歌巴舞”之说。“北里”之舞出荒淫好色之商纣,《史记·殷本纪》云:“纣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大陵”也是女色歌舞、云雨恍惚之代名词,《史记·赵世家》云:“王游大陵,梦见楚女鼓琴而歌。”歌儿舞女,倾城倾国,歌声比古代名曲“激楚”还动听,舞姿比名倡阳阿还轻妙。五陵年少,膏梁子弟,眼花缭乱,一掷千金。这一部份写征歌逐舞的场景,作者洒开笔墨,汪洋姿肆地着意描绘,画面飞动,行文节奏疾速,一幕幕豪华场景旋转而过,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铺排用典又起到了加重笔触、在高潮处延宕往覆、令人回味再三的作用。但写到此,作者意犹未足,最后四句又以夸张的手法,从侧面来烘托歌舞“移人性情”的力量:墨子是主张“非乐”的;展季即柳下惠,是坐怀不乱、不为色动的真君子,但在如此“刺激”的歌舞面前,这两位老夫子也忍不住要停车欣赏,感叹咨嗟了。即此可见其“感人”之深。不仅是君子和苦行主义者受到诱惑,连没有情感的游鱼玄鹤也闻声而动了,或敛翅下降,或鼓鳍出水,可见,新声巧调不仅能“感”人,还能“动”物。

写罢“浮华”之状,再写“放逸”之态。《宋书·五行志》载:“晋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裸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从“淳于前行酒”到“此欢难可过”十六句就是戏剧化、集中化地再现了这一种“放逸”的时代风气。“淳于”即淳于髡,滑稽而善饮;“雍门”指雍门周,善鼓琴而助人饮。有这样的清客与宴,三分酒量者也会十分豪饮。而主人又是十二分热情,好比西汉之陈遵(字孟公),每设宴必将客人之车辖投入井中,客人欲行不得,便只好拼得醉颜作长夜之饮。如此气氛,如此主客,举座便由微醺而沉醉,终于猖狂失态。其始也,酒色上睑,耳热眼花;继而举杯命酒、讨酒、催酒(“三雅”指伯雅、仲雅、季雅,皆酒爵名);其间,喧哗争吵,杯盘狼籍,提耳强灌,出乖露丑,不一而足;最终,男女混杂,放荡不羁,官帽歪戴,首饰堕落,猥亵淫乱之事自不待言。“绝缨”用楚庄王宴群臣事:楚庄王与群臣狎客滥饮,适殿上烛灭,有人乘机拉扯王后衣裳,欲行无礼。王后在黑暗中将那人冠缨扯断,以便追查问罪。谁知楚王唯恐扫兴,反而下令让所有的人都将冠缨拉掉再点灯,以此遮掩那荒唐酒客,染指而不膻。既然“烝上”“犯主”尚不见怪,其它荒唐行为就更是“合理”“合法”的了。作者举此一端,其余荒淫之事就尽在不言中了。

从“人生若浮寄”到“礼防且切磋”,这结尾八句是从“理论”上探讨“浮华”“放逸”这一时代贵族病的成因,揭示了贵族子弟的颓废心理。生命有限,这不能激发起他们抓住时机、建功立业的志向,却成了他们醉生梦死、及时享乐的理由。在露水短促的存在中,他们看不到那曾有过的光彩夺目的片刻,他们唯一的启悟却是人生苦短,他们唯一的感慨是享受得还不够,因而要拼命加大享乐的强度。当然,这种享乐,并不能带来长久的欢乐,每当他们想到人生又少了一天,这时内心就更加空虚。空虚袭上心头,又再次以享乐来掩盖,如此恶性循环,终至不可救药。看来,腐败的不仅在于贵族的生活方式,更在于不可疗救的病态心理。假如没有任何限制,他们有可能从废人变为只知享乐的生物意义上的人,只是对“执法吏”还有所畏惧,他们才偶尔“切磋”起“礼防”问题。这结尾是一种劝戒,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讽刺。

作者简介

张华

张华

西晋学者、诗人

张华(232—300),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县南)人。少年时即好文史,博览群书。晋武帝时因伐吴有功被封为侯,历任要职。后来因为不参加赵王司马伦和孙秀的篡夺活动被他们杀害。他博闻强记,著有《博物志》十卷。其诗今存三十余首,内容比较单调,形式讲究辞藻华美,格调平缓少变化。总的成就不高。今传《张司空集》一卷。

参考资料

  • [1]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M].北京:中华书局,1983:610-611
  • [2]赵光勇.汉魏六朝乐府观止[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217-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