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出西射堂
歩出西城门,遥望城西岑。
连鄣叠巘崿,青翠杳深沉。
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
节往戚不浅,感来念已深。
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
含情尚劳爱,如何离赏心。
抚镜华缁鬓,揽带缓促衿。
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
作品简介
《晚出西射堂》是南朝宋诗人谢灵运创作的一首五言古诗。这首诗开篇两句交代了时间和诗人的行止;接下来四句是对诗人所见景色的描写,通过描写暮秋之景带着压抑和晦暗,表达诗人心中的忧愁有增而无减,接着诗人以“羁雌”和“迷鸟”自比,点出内心无法忍受与亲朋好友的离别;最后四句是写诗人赏景回居所之后的举止和内心的感慨。这首诗在谢诗中显得最为平实,诗中没有过多的典故、晦涩的语言,全诗只是即景而抒情,一泻胸中之块垒,情感深沉细腻,有令人唏嘘、慨叹之感。
译文注释
译文
歩出西城门(1),遥望城西岑。
苍茫暮色中,独自步出西门,远眺连峰叠巘,青葱秀丽的山景色。
连鄣叠巘崿,青翠(2)杳深沉。
往日里青翠的崇山都被广漠无边的暮色笼罩着,变得深不可测。
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3)。
曾经慰目的染霜红枫,已不复见,唯有斜阳无言,在厚重阴沉的岚气中,恹恹降沉。
节往(4)戚不浅,感(5)来念已深。
随着时间的推迁引起了无限的愁绪,感到思念越来越深。
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
被拘系的鸟儿依恋昔日的伴侣,迷途的鸟儿思念住惯了的树林。
含情(6)尚劳爱(7),如何离赏心(8)。
鸟的感情尚且如此忧愁热爱,我又怎么离得开知心朋友。
抚镜华缁鬓,揽带缓促衿。
从镜子中看到发髻由黑变花白,人瘦则衣带显得宽松。
安排(9)徒空言(10),幽独赖鸣琴。
听从大自然的安排是空话,唯有靠抚弄琴弦来安慰自己的一颗孤寂苦闷之心。
注释
(1)西城门:《艺文类聚》卷二八、宋本《三谢诗》、五臣本、《太平寰宇记》卷九九、“百三家集”作“西掖门”。
(2)青翠:指青山。
(3)阴:昏暗。
(4)节往:谓时序推迁。
(5)感:寿考堂藏板、信述堂重刊本“百兰家集”作“恨”,不从。
(6)含情:指鸟含感情。
(7)劳爱:忧愁、热爱。
(8)赏心:以心相赏,此指知心朋友。
(9)安排:安于自然的推移,指听任大自然的变化。语出《庄子》。《庄子·大宗师》:“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廖天一。”
(10)空言:空话。
创作背景
由诗题及诗中所状景色推之,此诗当作于永初三年(422)谢灵运外放永嘉当年的深秋。大抵上,心绪不佳的人最怕落日的隐去,特别是在深秋季节,面对惨淡的暮色以及暮色之后的漫漫长夜,真可谓不知一个愁字如何了得。对遭受排挤而谪居至偏僻荒凉之地永嘉、远离京都的诗人来说就更是如此,于是作了这首诗。
文学赏析
傍晚,诗人漫步出西城门,大抵谪宦羁旅之人最怕黄昏长夜,因为白日的公务,多少还能分散心事,而公余闲暇,天色如磐,这愁绪难以消遣。这种感觉,在常人都如此,更何况诗客敏感的心灵。所以当灵运举目远望郊坰的西山时,永嘉的青山绿水,已都无秀色可言,触目尽是惹愁兴叹的资料。崇山如屏,纵横复沓而无有穷尽,往时的深青淡翠也都在广漠无边的暮色笼罩之中,变得深不可测。清晨时曾经慰目的染霜红枫,已不复可见,唯有斜阳无言,在厚重阴沉的岚气中,恹恹降沉。自初秋的七月十六日去京,至此已有二、三个月头了,金秋已去,严冬将临,忧愁自然有增而无已,眼前看到这一片压抑而迷惘的郊景,就更勾起了诗人深沉的怀念。眼前那林木上羁宿的雌禽,失群无伴,似乎在诉说着对旧侣的怀恋。空中的归鸟在盘旋徘徊,它一定是迷失了归路在寻找昔日的林巢。羽鸟都有情,尚且知道相互间爱,而万物之灵的人,则不能忍受与知心的亲人友朋的离别。感念及此,诗人意兴阑珊,回到了旅居之所。他抹去铜镜上的积尘,见原来那乌黑的鬓边上已出现了星星白霜,逗弄衣带,又发现先前合身的衣服也已显得宽松了。顾影自伤,诗人不禁对他素所信奉的庄子的至理名言也产生了怀疑。《大宗师》中说:“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意思是安于自然的推移,就能与造化合一,进入空虚寂寥的超人境界,现在看来这不过是无补于事的空论;所能聊以宣泄那幽居独处之烦闷的,只有那孤芳自赏的琴音而已。即景而抒情,一泻块磊,酷学汉末建安的诗体,甚至连起句也有意求古朴。《古诗十九首》之十三云:“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曹植《送应氏》之二起云:“步登北邙坂,遥望洛阳山。”对读之,其传承甚明。不过,虽说效古,却又有明显的新变;显示出谢客贬永嘉后诗的一贯特色。
诗的结构,随情抑扬,一同建安诗之任气使才;而同时又显出屈曲多层折的特色。先以“节往”、“感来”二句居中作顿束,将秋望景物分作二层;更以“含情”“如何”二句,接过第二层景,引入末四句浩叹。这就是贬永嘉后谢客所经常使用的景-情-景-情(或相反)的双线结构,是中国诗歌中布局的新创制。
诗的写景造型也更见精致入微。特别是善用动词与形容词以写形入神,如“连嶂”四句内蕴压抑的愁思。其中一、二、四句中的“叠”字,“杳”字,“阴”字相连而构成了扑朔错杂而杳不可测的境界,最能见出主客观融一的情思。其句式前二句是“二、一、二”的节律,后二句是“二、二、一”的形式,其变化也有助于情景的表达。“晓霜枫叶丹”一句尤堪玩味。有人认为这两句是分别实写早晚二诗。其实不然,“晚出西射堂”,是不能见晓景的。因此又有人怀疑“晓”可能是“晚”之误,其实也不然,青翠既已“杳深沉”,红叶也不能看清。所以这一句并非实写即日所见,而是虚拟。重山叠巘,暮色杳渺是如此压抑,诗人亟望清晨所见的红叶能稍破沉闷,然而竟不可得,唯有夕曛岚阴而已。这铺叙实景中的一笔虚拟,不仅因反衬而加重了愁思,而且借虚想的一点丹红使沉郁之中见出空灵,不致造成滞重之感。这就是谢诗在用词状景中的深致。
从《晚出西射堂》诗,可以进一步探寻到谢诗的传承,从山水题材而言,灵运承玄言,游仙诗之绪,继谢混等后创为山水诗,这中间行旅诗中的景物描写,似又为一重要环节。而从诗歌体式而言,灵运诗决非如人们常说的那样有背于建安风骨,而是继承了建安诗人的使气任才的特点,并兼取太康之风,踵事增华,使才气的表现具有隐秀的特色。以上二者相结合,终于卓然自成一体。此诗正可作为建安诗与典型的谢诗之中间环节来看待。至此对钟嵘所评谢诗特点当更有所解会。“宋临川太守谢灵运,其源出于陈思(曹植),杂有景阳(张协)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富为累。嵘谓若人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这是对谢诗传承得失的最中肯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