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元饶州论政理书

奉书,辱示以政理之说及刘梦得书,往复甚善。类非今之长人者之志,不惟充赋税养禄秩足己而已,独以富庶且教为大任。甚盛甚盛。

孔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然则蒙者固难晓,必劳申谕,乃得悦服。用是尚有一疑焉。兄所言免贫病者而不益富者税,此诚当也。乘理政之后,固非若此不可;不幸乘弊政之后,其可尔耶?夫弊政之大,莫若贿赂行而征赋乱。苟然,则贫者无赀以求于吏,所谓有贫之实,而不得贫之名;富者操其赢以市于吏,则无富之名,而有富之实。贫者愈困饿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横侈泰而无所忌。兄若所遇如是,则将信其故乎?是不可惧挠人而终不问也,固必问其实。问其实,则贫者固免,而富者固增赋矣,安得持一定之论哉?若曰止免贫者而富者不问,则侥幸者众,皆挟重利以邀,贫者犹若不免焉。若曰检富者惧不得实,而不可增焉,则贫者亦不得实,不可免矣。若皆得实,而故纵以为不均,何哉?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今富者税益少,贫者不免于捃拾以输县官,其为不均大矣。然非唯此而已,必将服役而奴使之,多与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之劳苦,或减除其税,则富者因户独免,而贫者以受役,卒输其二三与半焉。是泽不下流,而人无所告诉,其为不安亦大矣。夫如是,不一定经界核名实,而姑重改作,其可理乎?

夫富室,贫之母也,诚不可破坏。然使其太幸而役于下,则又不可。兄云惧富人流为工商浮窳,盖甚急而不均,则有此尔。若富者虽益赋,而其实输当其十一,犹足安其堵,虽驱之不肯易也。检之逾精,则下逾巧。诚如兄之言。管子亦不欲以民产为征,故有“杀畜伐木”之说。今若非市井之征,则舍其产而唯丁田之问,推以诚质,示以恩惠,严责吏以法,如所陈一社一村之制,递以信相考,安有不得其实?不得其实,则一社一村之制亦不可行矣。是故乘弊政必须一定制,而后兄之说乃得行焉。蒙之所见,及此而已。永州以僻隅,少知人事。兄之所代者谁耶?理欤,弊欤?理,则其说行矣;若其弊也,蒙之说其在可用之数乎?

因南人来,重晓之。其他皆善,愚不足以议,愿同梦得之云者。兄通《春秋》,取圣人大中之法以为理。饶之理,小也,不足费其虑。无所论刺,故独举均赋之事,以求往复而除其惑焉。不习吏职而强言之,宜为长者所笑弄。然不如是,则无以来至当之言,盖明而教之,君子所以开后学也。

又闻兄之莅政三日,举韩宣英以代己。宣英达识多闻,而习于事,宜当贤者类举。今负罪屏弃,凡人不敢称道其善,况又闻于大君以二千石荐之哉!是乃希世拔俗,果于直道,斯古人之所难,而兄行之。宗元与宣英同罪,皆世所背驰者也,兄一举而德皆及焉。祁大夫不见叔向,今而预知斯举,下走之大过矣。书虽多,言不足导意,故止于此。不宣。宗元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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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答元饶州论政理书》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创作的散文,这是作者给饶州刺史的回信,其主要内容是和元饶州讨论怎样改革赋税制度,阐述作者对地方赋税制度的看法,从中反映出柳宗元的政治思想。全文虽是讨论重大社会政治问题,但切情入理,思路缜密,情感真切。

译文注释

译文

逐句全文

奉书,辱示以政理之说及刘梦得书,往复甚善。类非今之长人者之志,不惟充赋税养禄秩足己而已,独以富庶且教为大任。甚盛甚盛。

敬获来信,承蒙告知关于治理国家的道理,并附来刘梦得的信,你们两人的反复论述都很精彩。所谈的大多不是如今一般当官的人那样的想法,不仅仅只是为了多收赋税保住俸禄以满足自己就算,唯独把社会富裕繁荣并对民众施行教化当作自己的重要任务,很好很好!

孔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然则蒙者固难晓,必劳申谕,乃得悦服。用是尚有一疑焉。兄所言免贫病者而不益富者税,此诚当也。乘理政之后,固非若此不可;不幸乘弊政之后,其可尔耶?夫弊政之大,莫若贿赂行而征赋乱。苟然,则贫者无赀以求于吏,所谓有贫之实,而不得贫之名;富者操其赢以市于吏,则无富之名,而有富之实。贫者愈困饿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横侈泰而无所忌。兄若所遇如是,则将信其故乎?是不可惧挠人而终不问也,固必问其实。问其实,则贫者固免,而富者固增赋矣,安得持一定之论哉?若曰止免贫者而富者不问,则侥幸者众,皆挟重利以邀,贫者犹若不免焉。若曰检富者惧不得实,而不可增焉,则贫者亦不得实,不可免矣。若皆得实,而故纵以为不均,何哉?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今富者税益少,贫者不免于捃拾以输县官,其为不均大矣。然非唯此而已,必将服役而奴使之,多与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之劳苦,或减除其税,则富者因户独免,而贫者以受役,卒输其二三与半焉。是泽不下流,而人无所告诉,其为不安亦大矣。夫如是,不一定经界核名实,而姑重改作,其可理乎?

孔子说:“我整天给颜回讲学,他从来不提问题,好像笨得很。”那么,像我这样愚昧的人本来就很难开窍,一定要烦劳你多加开导,才能够心悦诚服。因此,我还有一点疑问提出请教。兄所说免除贫穷患病人家的赋税,但又不增加富人的赋税,这确实很恰当。要是趁着你的前任政治清明,固然非这样做不可;而不幸你的前任政治腐败,难道可以这样做吗?政治上最大的弊病,莫过于贿赂公行因而赋税混乱。假如这样的话,那穷人就因为无钱向官吏行贿,结果实际上很穷名义上却不穷;富人用钱财去买通官吏,结果名义上不富实际上却很富。于是穷人更加挨饿死亡而无人过问,富人愈加横行奢侈而无所顾忌。你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还会相信过去的税额吗?这就不能因为怕得罪人而始终不去过问,一定得查清它的实际情况。实情查明了,那么穷人必定要免除赋税,富户也必然要增加赋税了,怎么能坚持一成不变的说法呢?如果说只免去穷人的赋税而不查问富户的实情,那么希图逃税的富户就会很多,他们都会倚仗钱财去买通官吏以图免税,结果穷人就如同没有免税一样。如果说调查富户怕得不到实情,因而不能增加他们的赋税,那么对穷人也可以说查不清真实情况而不能减免了。如果实际情况都可以查明,却又故意放纵不管因而造成赋税不均,这又是为什么呢?孔子说:“不怕财富少,只怕分配不均匀;不怕国家穷,只怕社会不安定。”现在富户缴的赋税越少,穷人就难免要东挪西借才能给官府纳税,这样造成的赋税不均的情况就更严重了。而且不仅如此,穷人要被迫给富户服劳役,像奴隶般地被驱使,富户把大量田地出租给穷人耕种,收取他们收获的一半,或者借给穷人一笔钱要连本带利索回两三倍之多。皇上垂念百姓的劳苦,或许会减免一部分赋税,但只有富户能按户籍得到减免,而穷人却因依附于富室当佃户受奴役,结果还是要向富户缴纳两三倍的利钱或田里收成的一半。这样,皇上的恩泽达不到下层百姓,贫民百姓有苦也无处报告申诉,那造成的社会动荡不安可就大了。像这样,如果不统一划定田界、核实民户贫富的名实是否相符,却暂且重新改变做法,怎么能把地方治理好呢?

夫富室,贫之母也,诚不可破坏。然使其太幸而役于下,则又不可。兄云惧富人流为工商浮窳,盖甚急而不均,则有此尔。若富者虽益赋,而其实输当其十一,犹足安其堵,虽驱之不肯易也。检之逾精,则下逾巧。诚如兄之言。管子亦不欲以民产为征,故有“杀畜伐木”之说。今若非市井之征,则舍其产而唯丁田之问,推以诚质,示以恩惠,严责吏以法,如所陈一社一村之制,递以信相考,安有不得其实?不得其实,则一社一村之制亦不可行矣。是故乘弊政必须一定制,而后兄之说乃得行焉。蒙之所见,及此而已。永州以僻隅,少知人事。兄之所代者谁耶?理欤,弊欤?理,则其说行矣;若其弊也,蒙之说其在可用之数乎?

富户是穷人依靠的根本,确实是不能破坏的。但是让富户太侥幸取得便宜而又奴役贫民,那也不行。你说担心富人会转而弃农经营工商或堕落为游手好闲的人,那是因为增税太急而又负担不均,才会产生这种现象。如果富户虽然增加了赋税,但实际交纳的只相当于他们收入的十分之一,那么还是可以使他们安居乐业的,即使赶他,他也是不肯改行的。官府检查的办法越精细,下面富户逃税的办法也越巧妙,这的确像你说的那样。管仲也不主张征收民众的财产税,所以才有“杀畜伐木”的说法。现在如果除了工商税以外,那就不按照财产而只按人口和田亩来征税,开诚布公地告诉百姓这样做的好处,用法律严格约束官吏,如像你所说按一社一村的建制,依次地做好可靠的调查核实工作,怎么会掌握不到真实情况呢?如果这样做还是得不到真实情况,那么一社一村的建制也就不可行了。因此当税制混乱的时候,必须先统一规章制度,然后你的主张才能行得通。我的看法,不过如此罢了。永州因地处偏僻,我很少知道外面人事变动的情况。不知你所取代的前任是谁?他治理得好呢,还是不好呢?如果好,那么你的主张就可行了;如果不好,我的建议或许在可用之列吧?

因南人来,重晓之。其他皆善,愚不足以议,愿同梦得之云者。兄通《春秋》,取圣人大中之法以为理。饶之理,小也,不足费其虑。无所论刺,故独举均赋之事,以求往复而除其惑焉。不习吏职而强言之,宜为长者所笑弄。然不如是,则无以来至当之言,盖明而教之,君子所以开后学也。

因为送信的人南来,使我对你的政治主张更加了解了。其他的意见都很好,我也提不出什么别的看法,完全同意刘梦得所说的。你精通《春秋》,能够吸取圣人的大中之法来治理政事。治理饶州,不过是区区小事,用不着你太费心。我没有什么可以议论批评的,所以只提出均赋税的事,以求在相互讨论中消除疑惑。不熟悉做官的事情却勉强谈论它,应该被长辈取笑嘲弄了。但如果不这样的话,就无法得到你深切中肯的言论。说明道理教导别人,君子正是用这样的方法来启发开导后学的。

又闻兄之莅政三日,举韩宣英以代己。宣英达识多闻,而习于事,宜当贤者类举。今负罪屏弃,凡人不敢称道其善,况又闻于大君以二千石荐之哉!是乃希世拔俗,果于直道,斯古人之所难,而兄行之。宗元与宣英同罪,皆世所背驰者也,兄一举而德皆及焉。祁大夫不见叔向,今而预知斯举,下走之大过矣。书虽多,言不足导意,故止于此。不宣。宗元再拜。

我又听说你到任三天就推荐韩宣英代替自己。宣英深明事理见多识广而又办事干练,理该配得上被贤人推举。现在他有罪被贬,一般人都不敢称说他的好处,更何况把他推荐给皇帝叫他担任州刺史呢!这种世所少有超出常人的见识和敢于坚持真理的行为,是古人所难以做到的,而你却这样做了。我和宣英犯的是同样的罪,都是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你这一举动使我们都受恩沾惠。祁大夫救了叔向而不去见叔向(是因为他做了好事不愿让人知道),现在我事先知道了你有此举(而把它讲了出来),我的过错就大了。写得虽多,但还没有把意思完全表达清楚,所以就此搁笔,不再细说。宗元再拜。

创作背景

《答元饶州论政理书》这是柳宗元给饶州刺史元藇的回信。唐宪宗元和五年(810)前后,“八司马”中柳宗元、刘禹锡、韩晔三人共同的朋友元藇,尽管时在饶州(今江西上饶)刺史(州行政长官)任上,但没有忘记身处逆境、远在永州(今湖南零陵)的柳宗元,依然与他有书信往来。他们不仅谈学问、谈友谊、谈理想,而且关注国计、探讨民生。共同的事业使他们心贴得更近,理解也就更深入了一层。某一天,柳宗元收到了元一封论“政理”(为政之道,犹政治)的信,其中,谈到了一些实行两税法后的设想,随信,还附上了刘禹锡的《答饶州元使君书》。赋税,这正是柳宗元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他马上根据自己所掌握的事实真相,写下了《答元饶州论政理书》。其创作时间大约在元和七年(812)。

文学赏析

《答元饶州论政理书》的主要内容是和元饶州讨论怎样改革赋税制度,从中反映出柳宗元的政治思想。书信虽然是讨论重大社会政治问题,但是切情入理,看出柳宗元真切的感情流露,很感人。

文章主要是通过和元饶州讨论赋税制度,陈述自己一贯坚持的大中之道,即根据实际情况制定适宜的政治措施。怎样处理赋税问题,柳宗元针对元饶州所提出的观点和担心的问题进行详细分析,论证缜密,并提出有效的解决办法,使问题很明确,可谓有理有据。茅坤所评此文为“纤悉”(《唐宋八大家文钞·柳柳州文钞》卷四)当指此意。

元饶州提出“免贫病者,而不益富者税”的观点,其目的是为了既使政府有足够的税收,又能使贫病百姓得到恩惠,对于这个观点的合理性,柳宗元首先予以赞成,但是这赞成是有条件的,即在“乘理政之后”,如果在“乘弊政之后”,所带来的后果就很严重了。弊政之大者尤在于“贿赂行而征赋乱”,一旦富户贿赂官吏,会使富户“无富之名而有富之实”,因此就会不缴或少缴税,而穷人则“有贫之实,而不得贫之名”,反而更增加税收,最终导致“贫者愈困饿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横侈泰而无所忌 遇到这样棘手的问题不能听之任之,一定要“问其实”,不能怕得罪人。如果说不去严格调查事实情况,就会有''不均”的现象,从长远来看,按照孔子的说法,不平均就会带来不安定;从当前来看,是使皇恩“泽不下流”,所以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一定要清查土地数量,严查贫富人口的真实情况。

对于严查富户的真实情况,元饶州似也有此想法,因为他担心的问题是“惧富人流为工商浮窳”。对此,柳宗元明确提出不必有此忧虑,因为造成这样的结果是因为官吏工作方式的不当造成的,即“甚急而不均”。只要是征收这些富户人家的十分之一,不要动其根本,则“驱之不肯易”。对于如何征收税收,柳宗元提出凭借人丁、土地而不凭财产征税,即“舍其产而唯丁田之问”,并且“推以诚质,示以恩惠,严责吏以法”,若以此方法,元饶州所说的“一社一村之制”就可以行得通。

从以上的分析中可看出,柳宗元的政治方面的才能是很突出的,他不仅有敏锐的观察能力,而且有很强的实践能力。文章中对于元饶州的观点提出自己的对策,各方面的考虑极其周到,切实可行,而且他对于现实社会中的一些问题观察得非常细致而透彻,如“检之逾精,则下逾巧”,即说上级查核财产的办法越缜密,下面逃避的方法就越巧妙,是今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古典表白。由此可以看出,他的被贬谪以及后来的不被重用,实在是对人才的闲置。

从此文中可以看出柳宗元政治思想的特点是儒家的民本思想。虽然不在其位,但他考虑的却是国计民生的大事,时刻从百姓的利益出发,他已经认识到当时社会中贫与富的对立,他同意“免贫病者税”,充满了对当时社会弱势群体的同情,而且试图探求贫富不均的根源。但是这种民本主义思想明显带有它的局限性。柳宗元对于征收赋税现状在弊政之后的情况的分析,反映了当时“两税法”实行以来所具有的最致命的弱点,因为它只是剥削方式的改变,并没有解决任何根本问题。他所提出的避免社会“不均”现象,反映了他对人民的同情,但是这种土地权利的平均主义在当时的社会制度下只能是空想。

因为此文是书信体,所以自然能看出执笔者和对方之间的关系和感情。从此文中明显感受到柳宗元对元饶州的感激和关切之情。在柳宗元的眼中,元饶州是一个能吏,并且是自己的知音,因为在当时的一片骂声中,举荐和柳宗元一样的罪人韩宣英,元饶州此举需要多大的勇气!对于柳宗元又是多大的精神支持!所以柳宗元说元饶州的举荐是“兄一举而德皆及焉”,所以在言词之间表现出对这位“果于直道”者充满感谢和敬重之情。对于这样的朋友的执政方案,他认真地提意见,并不因为对元饶州深厚的感情而说假话或不愿意提意见,可见柳宗元对待事情的一贯的求真求实的作风。同时在提出自己观点的时候,能看出柳宗元对元饶州的关切之情。像在分析完“免贫病者,而不益富者税”在理政和弊政之后出现的不同问题时,他询问元饶州:“兄之所代者谁耶?理欤,弊欤?”并要元饶州若在弊政之后不得草率推行自己的“免贫病者,而不益富者税”,关切之情在殷切的询问中得以自然流露。

作者简介

柳宗元

柳宗元

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和思想家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解(今山西运城)人,世称“柳河东”。贞元九年(793)进士,授集贤殿正字,调蓝田尉,拜监察御史。因参加王叔文集团,“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永州司马。十年后迁为柳州刺史,故又称“柳柳州”。病死任上。柳宗元与韩愈共倡古文运动,并称“韩柳”。其诗与韦应物并称“韦柳”。有《柳河东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