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产不毁乡校颂
我思古人,伊郑之侨。以礼相国,人未安其教;游于乡之校,众口嚣嚣。或谓子产:“毁乡校则止。”
曰:“何患焉?可以成美。夫岂多言,亦各其志: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维善维否,我于此视。川不可防,言不可弭。下塞上聋,邦其倾矣。”
既乡校不毁,而郑国以理。
在周之兴,养老乞言;及其已衰,谤者使监。成败之迹,昭哉可观。
维是子产,执政之式。维其不遇,化止一国。诚率此道,相天下君;交畅旁达,施及无垠,於乎!四海所以不理,有君无臣。谁其嗣之?我思古人!
作品简介
《子产不毁乡校颂》是唐代文学家韩愈创作的一篇散文。作者在文中颂子产不毁乡校,意在讽谕当时的执政者,符合儒家所谓“温柔敦厚”之教,表现了对时政的关切。文章颂古讽今,纵横跌宕,意筒而明,词温而厉,以散文法度写韵文,文从字顺。
译文注释
译文
我思古人,伊(2)郑之侨(3)。以礼相国(4),人未安(5)其教;游于乡之校,众口嚣嚣(6)。或(7)谓子产(1):“毁乡校则止。”
我崇敬的古人,第一个就是郑国的子产。他用礼制治理国家,大家还不理他那一套。来到辩论的场所—乡校,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对子产说:“毁掉乡校议论就停止了。”
曰:“何患焉?可以成美(8)。夫(9)岂多言,亦各其志: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维(10)善维(10)否,我于此视。川不可防,言不可弭(11)。下塞上聋,邦其倾(13)矣。”
子产说:“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可以把它变成好事。哪能说是议论多了呢?也就是各抒己见嘛。对的,我们就采纳;不对的,我们就防止;是好是坏,我们就观察一下嘛!河流不能堵塞,言论不能阻止。堵塞言路,主上蒙蔽,国家就要衰败了!”
既乡校不毁,而郑国以理(14)。
乡校没有毁掉,而郑国得以治理好。
在周之兴,养老乞言(15);及(16)其已衰,谤者使监。成败之迹,昭(17)哉可观。
周初兴盛,是因为奉养老成有德之人,听取他们的意见;周厉王衰败,是派人监视有意见的人的结果。成功失败的事例,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维是子产,执政之式(18)。维其不遇,化止一国。诚率(19)此道,相天下君;交畅旁达(20),施及无垠(21),於乎(22)!四海(23)所以不理,有君无臣。谁其嗣之?我思古人!
这子产啊,是执政的榜样。只因为难得,才治理一个郑国。真的都用子产执政的方式,帮助天下的君王,天下就能政通景明,达到无限。哎!天下没有治理好,是因为只有君王没有贤臣啊。谁能继承子产之风?我思慕古人。
注释
(1)子产:春秋时代郑国的大夫,名公孙桥,字子产。
(2)伊:句首语气词,没有实义。
(3)郑之侨:指郑国执政大公孙夫侨,字子子产,在郑筒公、郑定公执政二十年,内政外交,政绩卓超,成为政治家和外交家。子产不毁乡校,是其事迹之一。
(4)相国:辅佐国政。
(5)安:安于,习惯,悦服。
(6)嚣嚣:众人喧哗的样子。
(7)或:有人,指然明。
(8)成美:助成美政。
(9)夫:代词,他们。
(10)维:句首句中气词,无实义。
(11)言不可弭:舆论不可以用权力来禁止。
(12)下赛上聋:住人民的路,不许他们评论政治,那么,执政大臣就不能听到们的意见,和聋子一样了。下:指人民。上:指执政。
(13)其倾:其,时间副词,将要。倾,倾覆,垮台。
(14)理:题当用“治”,为了避唐高宗李治讳,改为理字。
(15)养老乞言:古代有界老之礼,选择年老而有贤德的人,国家按时供奉酒食,听取他的意见,作为行政的依据。
(16)及:介词,到了……时候。
(17)昭:明显。
(18)式:法式,典范。
(19)率:遵循。
(20)交畅旁达:同时全面地顾利推行起来。交:同时。畅、达:都是顺利推行的意思。
(21)施及无垠:影传到后世,求远不会消失。
(22)於乎:叹词,同“呜呼”。
(23)四海:指天下。
创作背景
唐德宗时,发生太学生薛约因为进言得罪当权事件,由此引起一场政治风波。贞元十五年(799年),薛约被迫迁往连州(今广东连县),国子司业阳城十分同情薛约的遭遇,亲自为他设宴送行,因而就被视为偏袒罪人,贬为道州刺史。太学生二百七十人来到朝门请愿,要求留下阳城,一连住了几天,他们的奏硫因被官吏阻挡未能送上。当权者压制太学生的做法,当时曾引起正直之士的强烈不满。就在这年,作者以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僚属身份来到京城,写下这篇文章,以咏叹春秋时期郑国贤相子产不毁乡校之事,含有讽谏当朝执政应以古人为借鉴,开放言路,了解下情的意思。
文学赏析
子产不毁乡校和周厉王监谤的故事,人们都不陌生。但韩愈却在他的《子产不毁乡校颂》中把二者联系起来,加以对照。这就使人感到很有新意,而且能够从中得到深刻的历史教训。
春秋时,“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当时执政的是子产,他以礼法纲纪治国,进行了一些大胆改革。这就招致一些人的不满,批评,甚至攻击。有人建议毁乡校,子产坚决反对。他说:“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同导),不如吾闻而药之也。”(见《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子产对别人的批评采取的这种态度,是完全正确的,用现在的观点来分析,也是符合唯物辩证法的认识论的。两千多年前的子产能够有这样的气度和认识,是十分难能的。孔子对子产的作法也十分赞赏。据《左传》记载:“仲尼闻是语(指上述子产的话)也,曰:‘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孔子把仁当作崇高的政治、伦理道德的标准,从不轻易以仁许人,现在居然据此即称子产为仁。这说明孔子认为这种作法就是仁的一种表现,为什么呢?因为这种作法和孔子的中庸学说是一致的。孔子的所谓中庸,并不是要人们对人处事不分是非,模棱两可。对于那种巧言令色的佞人、乡愿,孔子是非常鄙视的。孔子的所谓中庸,就是“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礼记·中庸》)孔子曾经说过:“君子之行也,度于礼,……事执其中。”(《左传·哀公十一年》)中庸学说承认事物存在着对立的两端,互相矛盾,又互相联结,应取长补短,以得其中,否则就会“过犹不及”(《论语·先进》)。要避免事物的任何一端超过了界限(用现代哲学的术语来说就是“度”),就要求使两端(即矛盾的双方)都能及时暴露出来,使人们及时了解,采取措施,否则就会使问题堆积起来,变得积重难返,甚或酿成大祸。子产说“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否则“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同导),不如吾闻而药之也。”这些话正是这个意思。
正确的认识方法,导致了良好的效果。当子产执政头一年,有的人对他整顿田地疆界和沟洫等改革措施不理解,不满意,就怨恨他,叫喊“孰杀子产,吾其与之!”正如韩愈在诗中所说的“众口嚣嚣”,仇视到了极点。但子产既不因为这些人的不满而停止自己的改革措施,也不对不满的人采取镇压(毁乡校)的办法。而是如韩愈所说的那样,“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结果,子产执政三年之后,舆(众)人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郑人从实践中认识到子产的正确,对子产的态度也从仇恨变成爱戴,起了根本的变化。正因为如此,韩愈在诗中称颂“维是子产,执政之式(榜样)。”这样的颂词,子产是当之无愧的。
韩愈在诗中,也举了反面的例,就是《国语·周语》中著名的周厉王使卫巫监谤的故事。周厉王暴虐无道,国人批评他,他不但不改,反而派卫巫监谤,加以镇压。大臣召公劝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建议他多方设法听取各种意见,然后斟酌采行。但是,厉“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可能是由于吸取了周厉王失败的教训,子产才能悟出乡校不可毁的道理(前面引述的子产的一些话和召公的话很相似)。
经过这样的对比,韩愈在诗中说:“成败之迹,昭然可现。”他通过两个历史故事,两种方法带来两种结果,说明管理国家应该采取甚么方法。当然,韩愈只是从巩固封建制度的立场出发的,但从认识论角度看,却有普遍的意义。
韩愈最后为子产的善政“化止一国”(他的教化只限于一个郑国),而大发感慨。”四海所以不理,有君无臣,谁其嗣之?我思古人。”韩愈以为天下之所以得不到正确的治理,就在于没有称职的良臣。因此,他对子产特别怀念。其实,在古代的封建社会,象子产这样的良臣,是很难被重用的,纵使一时能执掌权柄,实施改革,也免不了要遭到保守势力的攻击,一旦失势或死亡,其改革的善政便又复归失败,即所谓政以人举,也必以人亡是也。
历史的经验证明,健全的政治,不能只靠个别的圣君贤相,而要靠健全的政治法律制度,以保证人民群众可以批评议论执政者及其作为,社会上各方面的不同意见也都能及时反映出来,以便使人们通过实践、试验和比较,认识真理。否则就会如韩愈在诗中所说的“下塞上聋,邦其倾矣!”同时,制度还要保证使那些思想品质好、有才幹的人材能不断地被选拔出来,担任重要的职务,使他们能大展宏图。
作者简介
参考资料
- [1]陈霞村,阎凤梧著.唐宋八大家文选 上.三晋出版社.2008.08.第103-104页
- [2]欧阳修著;《线装经典》编委会编.唐宋八大家散文.晨光出版社.2014.09.第66-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