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别离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
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
尧舜当之亦禅禹。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或云: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作品简介
《远别离》是唐代伟大诗人李白创作的乐府诗,收录于《全唐诗》。这首诗通过娥皇、女英二妃和舜帝生离死别的故事,表现远别离的悲哀,并从故事中引出“尧幽囚”、“舜野死”的传说,说明人君失权的后果。“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形象地表现了诗人对唐王朝前途的忧虑。全诗议论、抒情和情景描写穿插得妥帖自然,以娥皇女英事开头,又以其事作结,既保持了结构上的完整性,又令人领略了悲剧式的崇高之美,艺术手法与诗歌主旨并行不悖,体现了李诗行云流水的风格。
译文注释
译文
远别离(1),古有皇英(2)之二女,乃(3)在洞庭之南,潇湘(4)之浦。
远别离啊,古时有尧之二女娥皇、女英在洞庭湖之南、潇湘的岸边,在为与舜的远别而恸哭。
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
洞庭、湘水虽有万里之深,也难与此别离之苦相比。
日惨惨(5)兮云冥冥(6),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她们只哭得白日无光,云黑雾暗,感动得猿揉在烟雾中与之悲啼!鬼神为之哀泣,泪下如雨。
我纵(7)言之将何补(8)?皇穹窃恐不照(9)余之忠诚,雷凭凭(10)兮欲吼怒。
现在我提起此事有谁能理解其中的深意呢?我的一片忠心恐怕就是皇天也不能鉴照啊。我若说出来,不但此心无人能够理解,还恐怕要由此引起老天的雷霆之怒呢?
尧舜当之亦禅(11)禹。
到了这个份上,就是尧也得让位于舜,舜也得让位于禹。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国君若失去了贤臣的辅佐,就会像神龙化之为凡鱼;奸臣一旦把持了大权,他们就会由老鼠变成猛虎。
或云(12):尧幽囚(13),舜野死。
我听说,尧不是禅位于舜的,他是被舜幽囚了起来,不得已才让位于舜的。舜也是死在荒野之外,死得不明不白。
九疑(14)联绵皆相似,重瞳(15)孤坟竟何是?
结果,他葬在九疑山内,因山中九首皆相似。娥皇和女英连她们丈夫的孤坟也找不到了。
帝子(16)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于是这两个尧帝的女儿,只好在洞庭湖畔的竹林中痛哭,泪水洒到竹子上,沾上了点点斑痕。最后她们一起投进了湖水,随着风波一去不返。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
她们一边痛哭,一边遥望着南方的苍梧山,因她们与大舜再也不能见面了,这才是真正的远别离啊。
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要问她们洒在竹子上的泪痕何时才能灭去,恐怕只有等到苍梧山崩、湘水绝流的时候了。
注释
(1)远别离:乐府“别离”十九曲之一,多写悲伤离别之事。
(2)皇英:指娥皇、女英,相传是尧的女儿,舜的妃子。舜南巡,两妃随行,溺死于湘江,世称湘君。她们的神魂游于洞庭之南,并出没于潇湘之滨。
(3)乃:就。
(4)潇湘:湘水中游与潇水合流处。
(5)惨惨:暗淡无光。
(6)冥冥:冥,阴晦的样子。
(7)纵:即使。
(8)补:益处。
(9)皇穹窃恐不照:皇穹,天。这里喻指唐玄宗。窃恐,私自以为。照,明察。
(10)雷凭凭:凭凭,盛大的意思。雷凭凭,形容雷声响而又接连不断。
(11)禅:禅,禅让,以帝位让人。这句是“尧当之亦禅舜,舜当之亦禅禹”的意思。
(12)或云:有人说。
(13)尧幽囚:幽囚,囚禁。尧幽囚,传说尧因德衰,曾被舜关押,父子不得相见。舜野死,传说舜巡视时死在苍梧。
(14)九疑:即苍梧山,在今湖南宁远县南。因九个山峰联绵相似,不易辨别,故又称九疑山。相传舜死后葬于此地。
(15)重瞳:指舜。相传舜的两眼各有两个瞳仁。
(16)帝子:指娥皇、女英。
创作背景
唐天宝年间,唐玄宗荒于朝政,李林甫、杨国忠擅权,李白忧之,故借古题以讽时事,意在著明人君失权之戒。《远别离》此诗见于《河岳英灵集》,当作于天宝十二载(753年)以前。
唐玄宗天宝五载(746年),京都长安发生了一起震动全国的大案。此案是由皇位的继承问题而引起的:宰相李林甫千方百计地企图阻止太子李亨继承帝位,有预谋地组织了一场对东宫近臣和亲友的大屠杀。以太子妃的兄长韦坚为首的一批朝臣遭到了杀身之祸,坐贬者达数十人。最后李林甫又恣意罗致,广泛株连。虽然太子想尽办法,勉强保住了储君的地位,但朝中大权旁落,政治更加黑暗,已经暗伏安史之乱爆发的前兆。这次大狱,受株连的有几人是李白的挚友,即李邕、裴敦复、崔成甫。前两人惨遭杀害,崔成甫则被放逐到湘阴,最后死于沅湘。这激起了刚被排挤出长安的李白的无比愤怒,他对朝中权臣的专横跋扈深恶痛绝,忧国忧民之心油然而生,于是写下《远别离》此诗。
文学赏析
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帝尧曾经将两个女儿(长曰娥皇、次曰女英)嫁给舜。舜南巡,死于苍梧之野。二妃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这个传说,使得潇湘洞庭一带似乎几千年来一直被悲剧气氛笼罩着。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一提到这些诗句,人们心理上都会被唤起一种凄迷的感受。那流不尽的清清的潇湘之水,那浩淼的洞庭,那似乎经常出没在潇湘云水间的两位帝子,那被她们眼泪所染成的斑竹,都会一一浮现在脑海里。所以,诗人在点出潇湘、二妃之后发问:「谁人不言此离苦?」就立即能获得读者强烈的感情共鸣。
接着,承接上文渲染潇湘一带的景物:太阳惨淡无光,云天晦暗,猩猩在烟雨中啼叫,鬼魅在呼唤着风雨。但接以「我纵言之将何补」一句,却又让人感到不是单纯写景了。阴云蔽日,那「日惨惨兮云冥冥」,就像是说皇帝昏聩、政局阴暗。「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正像大风暴到来之前的群魔乱舞。而对于这一切,一个连一官半职都没有的诗人,即使说了,也无补于世,没有谁能听得进去。既然「日惨惨」、「云冥冥」,那么朝廷就不能区分忠奸。所以诗人接着写道:我觉得皇天恐怕不能照察我的忠心,相反,雷声殷殷,又响又密,好像正在对我发怒呢。这雷声是指朝廷上某些有权势的人的威吓,但与上面「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相呼应,又像是仍然在写潇湘洞庭一带风雨到来前的景象,使人不觉其确指现实。
「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这段议论性很强,很像在追述造成别离的原因:奸邪当道,国运堪忧。君主用臣如果失当,大权旁落,就会像龙化为可怜的鱼类,而把权力窃取到手的野心家,则会像鼠一样变成吃人的猛虎。当此之际,就是尧亦得禅舜,舜亦得禅禹。诗人说:不要以为我的话是危言耸听、亵渎人们心目中神圣的上古三代,证之典籍,确有尧被秘密囚禁,舜野死蛮荒之说啊。《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竹书纪年》载:尧年老德衰为舜所囚。《国语·鲁语》:「舜勤民事而野死。」由于忧念国事,诗人观察历史自然别具一副眼光:尧幽囚、舜野死之说,大概都与失权有关吧?「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舜的眼珠有两个瞳孔,人称重华。传说他死在湘南的九嶷山,但九座山峰联绵相似,究竟何处是重华的葬身之地呢?称舜墓为「孤坟」,并且叹息死后连坟地都不能为后人确切知道,更显凄凉。不是死得暧昧,不至于如此。娥皇、女英二位帝子,在绿云般的丛竹间哭泣,哭声随风波远逝,去而无应。「见苍梧之深山」,着一「深」字,令人可以想象群山迷茫,即使二妃远望也不知其所,这就把悲剧更加深了一步。「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斑竹上的泪痕,乃二妃所洒,苍梧山应该是不会有崩倒之日,湘水也不会有涸绝之时,二妃的眼泪自然没有止期。这个悲剧实在是太深了。
诗所写的是二妃的别离,但「我纵言之将何补」一类话,分明显出诗人是对现实政治有所感而发的。所谓「君失臣」、「权归臣」是天宝后期政治危机中突出的标志,并且是李白当时心中最为忧念的一端。元代萧士赟认为玄宗晚年贪图享乐,荒废朝政,把政事交给李林甫、杨国忠,边防交给安禄山、哥舒翰,「太白熟观时事,欲言则惧祸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诗,聊以致其爱君忧国之志。所谓皇英之事,特借指耳。」这种说法是可信的。李白之所以要危言尧舜之事,意思大概是要强调人君如果失权,即使是圣哲也难保社稷妻子。后来在马嵬事变中,玄宗和杨贵妃演出一场远别离的惨剧,可以说是正好被李白言中了。
诗写得迷离惝恍,但又不乏要把迷阵挑开一点缝隙的笔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这些话很像他在《梁甫吟》中所说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轰震天鼓。……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不过,《梁甫吟》是直说,而《远别离》中的这几句隐隐呈现在重重迷雾之中,一方面起着点醒读者的作用,一方面又是在述及造成远别离的原因时,自然地带出的。诗仍以叙述二妃别离之苦开始,以二妃恸哭远望终结,让悲剧故事笼括全篇,保持了艺术上的完整性。
诗人是明明有许多话急于要讲的。但他知道即使是把喉咙喊破了,也决不会使唐玄宗醒悟,真是「言之何补」。况且诗人自己也心绪如麻,不想说,但又不忍不说。因此,写诗的时候不免若断若续,似吞似吐。范梈说:「此篇最有楚人风。所贵乎楚言者,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而辞意反复行于其间者,实未尝断而乱也;使人一唱三叹,而有遗音。」(据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转引)诗人把他的情绪,采用楚歌和骚体的手法表现出来,使得断和续、吞和吐、隐和显,消魂般的凄迷和预言式的清醒,紧紧结合在一起,构成深邃的意境和强大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