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先寺至黄岩寺观瀑记

庐山之面⁽³⁾，在南康⁽⁴⁾。数十里皆壁。水从壁罅出，万仞直落，势不得不森竖跃舞⁽⁵⁾，故飞瀑多而开先为绝胜。登望楼，见飞瀑这半，不甚畅。沿崖而折，得青玉峡。峡苍碧立，汇为潭。巨石当其下，横偃侧布，瀑水掠潭行，与石遇，啮而斗⁽⁶⁾，不胜，久乃敛狂斜趋⁽⁷⁾，侵其趾而去。游人坐石上，潭色浸肤⁽⁸⁾，扑面皆冷翠⁽⁹⁾。

庐山的正面在南康，数十里皆是悬崖峭壁。水从崖壁的缝隙流出，自万仞高处直落，水势不可能不垂竖跃舞，所以多凌空而下的瀑布，而以开先寺的瀑布最为壮美。登上望瀑楼，见凌空而下的瀑布只有半截，不大畅快。沿着崖壁转个弯，见到青玉峡，峡山苍翠矗立。瀑水汇集成潭，巨石在潭下横卧侧布。瀑水掠过潭面，与巨石相遇，经过啮咬争斗，不能取胜，久久才收敛起狂态，斜斜擦过，从巨石脚下流走。游人坐在石上，潭水碧绿浸肤，清冷之气与翠绿之色扑面而来。

良久月上，枕涧声而卧。一客以文相质⁽¹⁰⁾，余曰：“试扣诸泉⁽¹¹⁾。”又问，余曰：“试扣诸涧。”客以为戏。余告之曰：“夫文以蓄人⁽¹²⁾，以气出⁽¹³⁾者也。今夫泉，渊然黛，泓然静⁽¹⁴⁾者，其蓄也。及其触石而行，则虹飞龙矫⁽¹⁵⁾，曳而为练，汇而为轮；络而为绅⁽¹⁶⁾，激而为霆；故夫水之变，至于幻怪翕息⁽¹⁷⁾，无所不有者，气为之也⁽¹⁸⁾。今吾与子历含，涉三峡，濯涧听泉⁽¹⁹⁾，得其浩瀚⁽²⁰⁾古雅⁽²¹⁾者，则为六经⁽²²⁾；郁激⁽²³⁾曼衍⁽²⁴⁾者，则骚赋⁽²⁵⁾；幽奇怪伟，变幻诘曲者，则为子史百家⁽²⁶⁾。凡水之一貌一情，吾直以文遇之⁽²⁷⁾。故悲笑歌鸣，卒⁽²⁸⁾然与水俱发，而不能自止。”客起而谢⁽²⁹⁾。

好久月亮升起，躺在床上涧水之声不绝于耳。一个游客向我询问写文章的道理，我说：“试向山泉询问”。他又问，我说：“试向涧水询问。”游客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告诉他说：“写文章从含蓄入手，以气势行文。如今那泉水，汇成静止的黛色的深潭，这就是它的含蓄。及至它在流动中与石头相碰撞，就像彩虹一样飞舞、蛟龙一般矫捷，拖曳成为白练，汇集成为车轮，缠绕成为腰带，激荡成为雷霆，所以水的变化，达到奇幻迅疾、无所不有的境界，这是它的气势造成的。如今我与您游历了含峪，涉过了三峡，在山涧洗脚，在泉边听水响，那浩瀚古雅的水，就是‘六经’；那郁抑激溅延绵不断的水，就是骚赋；那幽奇怪伟、变幻曲折的水，就是历史著作和诸子百家之文。水的每一种状态、每一种精神，我都直接表现在文章当中，所以我的文章悲笑歌鸣，突然与水一起进发，而不能自止。”游客站起来表示感谢。

次日晨起，复至峡观香炉紫烟心动。僧曰：“至黄崖之文殊塔，瀑势乃极。”杖而往，磴狭且多折，芒草⁽³⁰⁾割人。而少进，石愈嵌，白日蒸厓⁽³¹⁾，如行热冶中⁽³²⁾。向闻诸客皆有嗟叹声。既至半，力皆备，游者昏昏愁堕。一客眩，思返。余曰：“恋躯惜命，何用游山？且而与其死于床笫⁽³³⁾，熟若死于一片冷石也？”客大笑，勇百倍。顷之，跻其颠，入黄崖寺。少定，折而至前岭，席文殊塔，观瀑。瀑注青壁下，雷奔海立⁽³⁴⁾，孤搴万仞，峡风逆之，帘卷而上⁽³⁵⁾，忽焉横曳，东披西带。

第二天一早起床，再到峡中看香炉峰上紫色的云烟，为之心动。僧人说：“到黄岩寺的文殊塔，才能看到瀑布的最大气势。”我们拄杖前往，磴道狭窄而且多弯，芒草割人脸面。走了一小段路，崖石越加高峻。烈日蒸崖，人恰似走在酷热的冶炼炉当中，听见游客们都发出轻声的嗟叹。走了一半路，大家都精疲力竭，游客昏昏沉沉，担心会失足堕下，一个游客眼睛昏花想往回走。我说：“恋惜身体性命，为什么要来游山？况且与其死在床席之上，怎能比得上死在一块清冷的石头上啊！”游客大笑，勇气百倍。片刻，我们登上山顶，走进黄岩寺。稍作歇息，转到前岭，在文殊塔下席地而坐观赏瀑布。瀑布直注青壁之下，如雷奔海立，独取那万仞高空，峡风逆吹，它像帘子一般上卷，忽然横拖，东披西带。

诸客请貌其似⁽³⁶⁾，或曰：“此鲛人⁽³⁷⁾输绡圆也。”余：“得其色⁽³⁸⁾。然死水也⁽³⁹⁾。”客曰：“青莲诗⁽⁴⁰⁾比苏公白水佛迹孰胜？”余曰：“太白得其势，其貌肤⁽⁴¹⁾；子瞻得其怒，其貌骨⁽⁴²⁾，然皆未及其趣⁽⁴³⁾也。今与客从开先来，欹削十余里，上烁下蒸，病势已作，一旦见瀑，形开神彻⁽⁴⁴⁾，目增而明，天增而朗，浊虑之纵横⁽⁴⁵⁾，凡吾与子数年陶汰而不肯净者，一旦皆逃匿去，是岂文字所得诠也⁽⁴⁶⁾？”山僧曰。“崖径多虎，宜早发⁽⁴⁷⁾。”乃下，夜宿归宗寺。次日，过白鹿洞，观五老峰，愈吴障山而返。

游客们请人形容它像什么。有人说：“这是《鲛人输绡图》。”我说：“《鲛人输绡图》只是水色像它，但那是死水。”游客说：“青莲居士写庐山瀑布的诗句与苏公《白水佛迹》诗写罗浮山瀑布的诗句相比，谁的诗写得更好？”我说：“太白的诗写出了瀑布的气势和它的形状皮肤，子瞻的诗写出了瀑布的怒吼之声和它的形貌骨架；但都未能写出它们的旨趣。如今与您从开先寺来，走了十多里倾侧陡峭的山路，上炼下蒸，病势已起，一旦看见瀑布，形体舒展精神振作，眼睛变得更加明亮，天空变得更加明朗，我与您淘洗数年而无法洗净的纵横于心中的浊世之思虑，一朝便都逃匿而去，这难道是文字所能诠释的吗？”山中的僧人说：“山崖的路上多老虎，宜早点起行。”于是我们便下山。晚上在归宗寺住宿。第二天过访白鹿洞，观赏五老峰，越过吴障山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