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江总白猿传
梁大同末,遣平南将军蔺钦南征,至桂林,破李师古陈彻。别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悉平诸洞,罙入险阻。
纥妻纤白,甚美。其部人曰:“将军何为挈丽人经此?地有神,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
纥甚疑惧,夜勒兵环其庐,匿妇密室中,谨闭甚固,而以女奴十余伺守之。尔夕,阴风晦黑,至五更,寂然无闻。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惊悟者,即己失妻矣。关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门山险,咫尺迷闷,不可寻逐。迨明,绝无其迹。
纥大愤痛,誓不徒还。因辞疾,驻其军,日往四遐,即深凌险以索之。
既逾月,忽于百里之外丛筱上,得其妻绣履一双。虽浸雨濡,犹可辨识。纥尤凄悼,求之益坚。选壮士三十人,持兵负粮,岩栖野食。
又旬余,远所舍约二百里,南望一山,葱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环之,乃编木以度。绝岩翠竹之间,时见红彩,闻笑语音。扪萝引絙,而涉其上,则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东向石门,有妇人数十,帔服鲜泽,嬉游歌笑,出入其中。见人皆慢视迟立。至则问曰:“何因来此?”
纥具以对。相视叹曰:“贤妻至此月余矣。今病在床,宜遣视之。”
入其门,以木为扉。中宽辟若堂者三。四壁设床,悉施锦荐。其妻卧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纥就视之。四眸一睇,即疾挥手令去。诸妇人曰:“我等与公之妻,比来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但求美酒两斛,食犬十头,麻数十斤,当相与谋杀之。其来必以正午。后慎勿太早,以十日为期。”
因促之去。纥亦遽退。遂求醇醪与麻犬,如期而往。妇人曰:“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骋力,俾吾等以彩练缚手足于床,一踊皆断。尝纫三幅,则力尽不解,今麻隐帛中柬之,度不能矣。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常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
指其傍一岩曰:“此其食廪,当隐于是,静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计成,招之即出。”
如其言,屏气以俟。日晡,有物如匹练,自他山下,透至若飞,径入洞中,少选,有美髯丈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拥诸妇人而出。见犬惊视,腾身执之,披裂吮咀,食之致饱。妇人竞以玉杯进酒,谐笑甚欢。既饮数斗,则扶之而去,又闻嘻笑之音。良久,妇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见大白猿,缚四足于床头,顾人蹙缩,求脱不得,目光如电。竞兵之,如中铁石。刺其脐下,即饮刃,血射如注。乃大叹咤曰:“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
言绝乃死。
搜其藏,宝器丰积,珍羞盈品,罗列案几。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备。名香数斛,宝剑一双。妇人三十辈皆绝其色,久者至十年。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采唯止其身,更无党类。旦盥洗,著帽,加白袷,被素罗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了不可识。已,则置石蹬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其饮食无常,喜啖果栗。尤嗜犬,咀而饮其血。日始逾午即欻然而逝,半昼往返数千里,及晚必归,此其常也。所须无不立得。夜就诸床嬲戏,一夕皆周,未尝寐。
言语淹详,华旨会利。然其状即猳玃类也。今岁木叶之初,忽怆然曰:“吾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亦求护之于众灵,庶几可免。”
前月哉生魄,石瞪生火,焚其简书,怅然自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
因顾诸女汍澜者久,且曰:“此山复绝,未尝有人至。上高而望不见樵者。下多虎狼怪兽。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
纥即取宝玉珍丽及妇人以归,犹有知其家者。
纥妻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善,爱其子聪悟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
作品简介
《补江总白猿传》是产生于唐代的一篇传奇。这篇传奇从欧阳纥的略地进山写起,紧接着记叙他妻子的失踪,他决心“即深凌险”,四处探寻,最后设计救出妻子并血刃白猿。全篇故事非常完整,文笔精细曲折,在内容上明显保留着搜奇志怪的倾向,但在人物刻画和结构安排上比之前的志怪小说已有了较大的提高。
译文注释
译文
梁大同末,遣平南将军蔺钦南征,至桂林,破李师古陈彻。别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悉平诸洞,罙入险阻。
梁朝大同末年,朝廷派平南将军蔺钦南征,兵到桂林,击破了李师古、陈彻的部队。另一位将军欧阳纥率军攻城略地到了长乐,深入崇山峻岭,全部平定了所有的蛮洞。
纥妻纤白,甚美。其部人曰:“将军何为挈丽人经此?地有神,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
欧阳纥的妻子身材纤细,皮肤白皙,十分美丽。他的部下说:“将军为何带夫人来此地,当地有个神灵,善于盗窃年少女子,将军要好好保护夫人。”
纥甚疑惧,夜勒兵环其庐,匿妇密室中,谨闭甚固,而以女奴十余伺守之。尔夕,阴风晦黑,至五更,寂然无闻。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惊悟者,即己失妻矣。关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门山险,咫尺迷闷,不可寻逐。迨明,绝无其迹。
欧阳纥听了将信将疑,十分恐惧,夜里派士兵环卫屋庐,将妻子藏匿在密室里,紧锁室门,又派了十多个女奴伺候守护着。一天夜里,阴风阵阵,室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到了五更天,寂静无声。守护的女奴因倦怠而打起了瞌睡,忽然有什么东西惊醒了她们,一看纥妻已经不见了,而室门关闭如故,没人知道是从哪出去的。室外山峦叠嶂,走不多远就会迷途,无法寻找追逐。到了天明,欧阳纥妻子仍然踪影全无。
纥大愤痛,誓不徒还。因辞疾,驻其军,日往四遐,即深凌险以索之。
欧阳纥悲痛万分,发誓找不到人就绝不回去。于是他托病留下,将军队驻扎下来,自己整天四出各处,涉险深入山区搜寻妻子。
既逾月,忽于百里之外丛筱上,得其妻绣履一双。虽浸雨濡,犹可辨识。纥尤凄悼,求之益坚。选壮士三十人,持兵负粮,岩栖野食。
过了一个多月,欧阳纥忽然在百里外远的竹丛间找到妻子的一双绣鞋。虽然鞋子被雨淋水浸,还是可以辨认出来。欧阳纥见此越发凄切悲悼,寻找妻子的决心益发坚定了。他选出三十名壮士,携带兵器和干粮,一路风餐露宿地去寻人。
又旬余,远所舍约二百里,南望一山,葱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环之,乃编木以度。绝岩翠竹之间,时见红彩,闻笑语音。扪萝引絙,而涉其上,则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东向石门,有妇人数十,帔服鲜泽,嬉游歌笑,出入其中。见人皆慢视迟立。至则问曰:“何因来此?”
又过了十来天,他们到了远离住所二百里左右处,南望有一座山,山势葱茏秀峻,他们来到山下,发现一条深溪环流,于是打造木舟渡了过去。绝岩翠竹之间,不时可以见到红影翩跹,听到笑语盈盈。欧阳纥他们攀着萝藤爬了上去,只见矗立着一列列的奇树,间杂着珍异的花朵,地上绿草如茵,丰软如毯,清遇岑寂,杳然殊境。东向石门前,有数十个妇人,披戴穿着鲜丽光泽,进进出出,嬉笑玩闹着。看到有人过来,都有些不知所措,待欧阳纥走到面前,妇人们问他:“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纥具以对。相视叹曰:“贤妻至此月余矣。今病在床,宜遣视之。”
欧阳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们。妇人们相视叹道:“令妻到这已经一个多月了。现在卧病在床,你是应当去探看探看。”
入其门,以木为扉。中宽辟若堂者三。四壁设床,悉施锦荐。其妻卧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纥就视之。四眸一睇,即疾挥手令去。诸妇人曰:“我等与公之妻,比来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但求美酒两斛,食犬十头,麻数十斤,当相与谋杀之。其来必以正午。后慎勿太早,以十日为期。”
欧阳纥走进洞去,洞口的门是以木头做的,洞内开辟出三间宽敞的石堂。四壁都架着床,床上铺着锦被。欧阳纥的妻子就躺在石榻上,榻前重茵累席,堆满了山珍美食。欧阳纥走上前去看他妻子,她回头一看就挥手让欧阳纥快快离去。妇人们说道:“我等和将军的妻子里,到这里日子久的有十年了。这里是一个神物所住的地方,它力能杀人,哪怕有一百个壮汉拿着兵器也打不过它。趁它还没回来,快快避开。只要有两斛美酒,十条肉狗,几十斤麻,就能一起设法杀死它。它来时一定是午后,次来千万别太早,十天后你们再来。”
因促之去。纥亦遽退。遂求醇醪与麻犬,如期而往。妇人曰:“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骋力,俾吾等以彩练缚手足于床,一踊皆断。尝纫三幅,则力尽不解,今麻隐帛中柬之,度不能矣。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常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
说完就催促欧阳纥他们离开。欧阳纥等人也速速离去了。回去后,欧阳纥就准备好醇酒及肉狗、麻,按约定的日子再次前往那里。妇人们说:“那神物爱喝酒,往往会喝醉,喝醉了就会夸耀力气,让我们用彩练将它的手脚绑在床上,一跳就全挣断了。曾试过用三条彩练一块绑住,结果它用尽气力也无法挣脱。现在把麻埋藏在布帛里,量它无法挣断。它浑身上下都坚硬如铁,只是常常护蔽肚脐下几寸处,那里一定不能抵御兵刃。”
指其傍一岩曰:“此其食廪,当隐于是,静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计成,招之即出。”
妇人又指着旁边一座山头说:“那里是它进食的地方,你就隐藏在那儿,静静等它到来。酒放在花下,狗散放到树林里,等我们计谋成功,喊你再出来。”
如其言,屏气以俟。日晡,有物如匹练,自他山下,透至若飞,径入洞中,少选,有美髯丈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拥诸妇人而出。见犬惊视,腾身执之,披裂吮咀,食之致饱。妇人竞以玉杯进酒,谐笑甚欢。既饮数斗,则扶之而去,又闻嘻笑之音。良久,妇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见大白猿,缚四足于床头,顾人蹙缩,求脱不得,目光如电。竞兵之,如中铁石。刺其脐下,即饮刃,血射如注。乃大叹咤曰:“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
欧阳纥照她们的话,屏气敛息地躲在那里。午后五时左右,有一物如匹练般从其它山头飞窜而来,直接入洞而去。不一会,只见一个身高六尺多的美髯公,穿着白衣,提着拐杖,左拥右抱着各个妇人走了出来。看到狗后,那人吃了一惊,盯着它,扑过去抓住,撕开后猛嚼狂吮起来,直到吃饱为止。妇人们竞相用玉杯劝酒,互相打情骂俏。喝了数斗酒后,妇人们扶着它离去,又传来嘻笑的声音。过了很久,妇人们出来喊欧阳纥,于是欧阳纥拿着兵器入洞,看见一只大白猿,四肢被绑在床头,看到人进来,大白猿猛缩身体,但是挣脱不了,目光如电。欧阳纥拿兵器砍它,如同砍到铁石一般,毫发无损,再刺它脐下,兵刃就没体而入,鲜血喷射。大白猿长叹一声,喝道:“这是老天要我死,岂是你能办到的?但是你的妻子已经有孕在身,不要杀她的孩子,将来遇上圣帝,一定能光大他的宗族。”
言绝乃死。
说完就断了气。
搜其藏,宝器丰积,珍羞盈品,罗列案几。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备。名香数斛,宝剑一双。妇人三十辈皆绝其色,久者至十年。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采唯止其身,更无党类。旦盥洗,著帽,加白袷,被素罗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长数寸。所居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了不可识。已,则置石蹬下。晴昼或舞双剑,环身电飞,光圆若月。其饮食无常,喜啖果栗。尤嗜犬,咀而饮其血。日始逾午即欻然而逝,半昼往返数千里,及晚必归,此其常也。所须无不立得。夜就诸床嬲戏,一夕皆周,未尝寐。
欧阳纥搜索它的收藏,宝器珍玩,堆积如山,凡是人世所宝贵的,没有不充备的。又有数斛名香,一双宝剑。妇人三十多个都是绝色女子,来这里日子长的有十年之久。据妇人们说:“色衰的人一定会被它提走,不知安置到哪去了。去虏人的只有它一个,没有同党。它白天盥洗,戴帽,穿白色的夹衣,外披素色罗衣,不畏寒暑。它浑身长满白毛,长达数寸。在住的地方常常阅读木简,上面的字好像符篆,我们看也看不懂。看完后就把木简放到石蹬下面。晴天,有时它会舞双剑,舞动时仿佛有闪电环绕着它身体飞窜,剑光浑圆如月。它饮食无常,爱吃果栗。尤其嗜好吃狗,它吃狗的肉也喝狗的血。白天过了正午后就披衣而去,半天能往返几千里,晚上一定会回来。它想要的马上就会到手。夜里就到各张床上行那苟且之事,一个晚上行遍各床,不曾睡了。”
言语淹详,华旨会利。然其状即猳玃类也。今岁木叶之初,忽怆然曰:“吾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亦求护之于众灵,庶几可免。”
它能说会道,伶牙俐齿,但原形就是猢狲之类。今年秋至叶落时,它忽然凄怆地说:“我被山神控诉,将被判死罪。我也向众位神灵请求佑护,或许可以免于一死。”
前月哉生魄,石瞪生火,焚其简书,怅然自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
前月八月十六日,石磴着火,把它的简书烧光了,它怅然自失地说:“我已经千年没有儿子了,现在有了儿子,我死期到了。”
因顾诸女汍澜者久,且曰:“此山复绝,未尝有人至。上高而望不见樵者。下多虎狼怪兽。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
它看着诸女,久久地流着眼泪,又说:“这座山与世隔绝,从未有人来到过。仰望看不见樵夫,山下则多虎狼怪兽。现在能来到这里的人,除了老天帮忙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纥即取宝玉珍丽及妇人以归,犹有知其家者。
欧阳纥就取了宝器珍玩,带着妇人们回去了,妇人里面居然还有知道老家在哪的人。
纥妻周岁生一子,厥状肖焉。后纥为陈武帝所诛,素与江总善,爱其子聪悟绝人,常留养之,故免于难。及长,果文学善书,知名于时。
欧阳纥的妻子一年后生下一个男孩子,相貌长得很像那白猿。后来,欧阳纥被陈武帝所诛杀。他生前与江总交好,江总欣赏他儿子聪悟过人,经常收留抚养他,所以能够幸免于难。等他长大后,果然能诗能文,擅长书法,闻名于当时。
创作背景
《补江总白猿传》一般认为是唐前期作品。《直斋书录解题‧小说类》说,欧阳纥是唐初书法家欧阳询的父亲。因欧阳询貌类猕猴,当时同僚大臣长孙无忌曾作诗嘲谑(刘餗《隋唐嘉话》及孟棨《本事诗‧嘲戏》)。“此传遂因其嘲广之,以实其事”。它当是同时人所作,开了唐人以小说诬蔑他人的风气。明王世贞云:“唐欧阳率更貌寝,长孙太尉嘲之,有‘谁言麟阁上,画此一猕猴’之语,后人缘此遂托江总撰传以诬之。盖艺家游戏三昧,如毛颖芙华之流尔。大抵唐人喜著小说,刻意造怪,转相拟述,岂非文华极盛之弊乎?吾党但贵其资谈,微供谐噱,安问其事之有无。”虽传为诬欧阳询而作,其实故事的构思实有所本。汉代焦延寿《易林·坤之剥》记述了一古代传说:“南山大玃,盗我媚妾。怯不敢逐,退然独宿。”晋代张华《博物志》、任昉《述异记》均有较具体的描述。因此可以说《补江总白猿传》是在前代志怪作品的基础上,加以发挥而创作的。
题名中“补江总”三字,意谓江总为欧阳纥友,欧阳纥死后曾收养欧阳询,故备知其事,唯未作传述其事,所以补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云:“纥后为梁武帝所杀,子询以江总收养成人,入唐有盛名,而貌类猕猴,忌者因此作传,云以补江总,是知假小说以施诬蔑之风,其由来亦颇古矣。”
文学赏析
《补江总白猿传》是唐初的传奇代表作品之一。故事从欧阳纥从军南征开始,因为带了美貌的妻子偕行,到桂林后,听到了当地有神怪“善窃少女”的传闻,颜为惊恐,即将妻子藏匿,关闭在密室中,并派许多女奴防守,结果仍被取走。欧阳纥失妻,悲痛异常,乃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非将爱妻找回不可。最后在与外界隔绝之深山中,发现了一块嘉树茂密、鲜花环抱的天地,而且有群衣衫华丽的妇女生活其间。这里,果真是那个修炼成精的大白猿的巢穴。欧阳纥去的时候刚巧白猿精外出,所以见到了被掠夺的妻子,也从众妇人口中,探听到了有关白猿精的一切情况,尤其是对付白猿精的方法。最后,欧阳纥用计杀死了白猿精,救出了爱妻和那一群妇人。虽说汉代焦氏《易林》和西晋张华《博物志》都有猿猴盗劫美妇人的改事,《补江总白猿传》也有可能受到那些作品的影响或启发,但这篇传奇不仅增添许多细节描绘,而且在规定情景的设计上、具体气氛的营造上有鲜明的特色,与任何类似内容的志怪小说完全不同。它标志着早期唐传奇艺术发展进入了一个新时期。它结构严谨,有首有尾、有波澜。作品从欧阳纥的略地进山写起,紧接着记叙他妻子的失踪,写得扑朔迷离;他决心“即深凌险”,四处探寻,直到设计谋,血刃白猿,故事非常完整。中间有一段补叙,交待了白猿的饮食起居和它半神半魔的种种习性。接着又写白猿对自己死期已近的预感和悲怆。行文细致委婉,为智杀白猿作了情节上的铺垫和补充。最后,欧阳纥取妻及诸妇人归,其妻生子,为江总收养。是归结这个故事的主题。插入的补叙十分自然,与全篇浑然一体。《补江总白猿传》在艺术特点上,与六朝小说的“粗陈梗概”或只有某些片断的记录相比,表现出明显的发展和进步。它虽然在故事内容上明显保留着搜奇志怪的倾向,但在人物刻画和结构安排上却已有了较大的提高,不仅环境铺陈渲染,富于艺术想象,而且情节曲折离奇,善于摹画人物,对人情物性的描绘可谓是细致入微。其结构渐趋蔓衍,语言颇多藻绘,摹画也愈发细腻,情节亦复杂多变。尤其是对将军欧阳纥形象、白猿形象的成功塑造,使得这篇传奇作品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与较大的探究意义。
欧阳纥是篇中一个让人耳目一新的男性角色。这篇传奇的浓墨重彩之处正在于人物塑造的有血有肉、活灵活现,将军欧阳纥至真至性的光辉形象格外值得称道。故事开头,即表现了这位南征北战、驰骋疆场、戎马倥偬、攻城略地的血性男儿柔情似水的一面:“梁大同末,遣平南将军蔺钦南征,至桂林,破李师古、陈彻。别将欧阳纥略地至长乐,悉平诸洞,冞入深阻。纥妻纤白,甚美。”一名骁勇善战、功名赫赫的武将却不离不弃地将娇妻携带左右,本身就让人匪夷所思:“将军何为挈丽人经此?”但这并未妨碍他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相反笔致婉转、张弛有度,使得将军刚出场的形象就给人一种比较饱满的感觉。接着,当听到其部人的忠诫之后,“纥甚疑惧”。简单的四个字就凸显出了欧阳纥因为深爱着自己的妻子,所以时刻害怕失去心爱的人的真实心理反应。紧接着作者交代欧阳纥失妻的经过:将军将妻子藏匿在一座层层守卫的密室中,但就是在重兵把守之下,却依然发生了不测。作者渲染环境、烘托气氛,极尽玄妙诡异、扑朔迷离。当妻子被掳掠走之后,“纥大愤痛,誓不徒还。因辞疾,驻其军,日往四遐,即深凌险以索之。”然而,就是这短短的几句关于他举动的叙述,再次彰显其钟情痴爱的一面。最后,即使妻子被迫失身怀孕,欧阳纥将军也没有表现出嫌恶抛弃的态度,再一次证明了他对妻子的深挚情意。确如周承铭所称颂的那样:“与白猿相比,爱女人爱得执着爱得专一,爱得舍生忘死,感天动地,而且他爱的是妻,不是封建社会更容易让男人生爱的姬妾或婚外情人,这就更为可歌可泣。”
由此可见,正是由于《补江总白猿传》中解救者欧阳纥与被解救者是夫妻关系,夫妻之间又感情甚笃,外加欧阳纥又是一位一往情深、爱有独钟的优秀统帅,才使得他敢于为营救妻子而智闯龙潭、勇探虎穴,并仰天立誓:不救回爱妻终不返还。这就塑造出了一个立体、丰满、鲜活的伟岸男子形象。
另外篇中的白猿形象塑造也很成功。文中的白猿不仅具有了渐趋复杂的个性,而且也是作家审美意识发展成熟之表现。“地有神,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文本开篇便笼以神秘气氛;“忽若有物惊悟者,即已失妻”,叙述展开,被认为是“神”的第一主人公并未真正显之于文本;“既逾月,忽于百里之外丛筱上,得其妻绣履一双”,这是第二主人公即欧阳纥寻妻的线索,随之故事发展深入,而第一主人公依旧不得见;“嘉树列植,间以名花,其下绿芜,丰软如毯。清遇岑寂,杳然殊境。”此处以环境描写出之。这宕开的一笔不仅筑建了文章结构,更接洽了行文逻辑,宛若仙境的场景安排暗示了第一主人公的出场:“此神物所居,力能杀人,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这里以他者之口进一步渲染了第一主人公的威力,营造出其现身前的夺人声势。故事层层推进,第一主人公若隐若现迟迟未真正进入读者视野,作者行文之用意可见一斑。据“妖怪与神灵本来是同根同源的,都是在万物有灵论观念的支配之下,对自然物拟人化的结果”之观点,且由前文赫赫声威地铺衍并以惯常思路推之,那么这“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神”怕也不出彪形悍目大物之列吧。“有物如匹练,自他山下,透至若飞,径入洞中,少选,有美髯丈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拥诸妇人而出”,风流倜傥、俊秀洒脱的美男与众绝色美人嬉戏场景与之前的沉重氛围截然相反,使文本忽生亮色。“见犬惊视,腾身执之,披裂吮咀,食之致饱”,则又是一转,“美髯公”瞬时真相毕露,那么前后形象的转型由此看来则是扬抑手法之运用。快速的叙事节奏取代了大肆铺排渲染的细节刻画而刻意淡化了血腥情节,取代暴戾场景的是把酒言欢之趣。这种叙述时间远远少于故事时间之写作手法的运用未能使读者从中见出作者明确的感情倾向。写法表面看来的摇摆不定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写作态度,同时也为荒诞之物的人情化构造奠定了基础。见诸下文如白猿的“怅然自失”“顾诸女汍澜”以及临死前为保儿子而“大叹咤”,显然已逾越兽怪之列而成为与你我同类的拥有情味之人。“晴昼或舞双剑”“常读木简,字若符篆,了不可识”,宝剑和符篆作为道术捉妖之器成为了白猿日常活动的一部分,则更映照了传奇的兽类人性化写法。这种人怪同体的写法导出了刘仲宇在国内首部研究妖怪的专著《中国精怪文化》中探讨的人们面对精怪时恐惧而亲昵的矛盾心理以及膜拜又期望战胜的双重态度问题。
唐传奇以“始意作奇”“有意为小说”为创作指向,较多使用了虚幻、夸张、离奇的笔法而增添了文章的浪漫色彩,如《补江总白猿传》中的白猿形象便是经人形幻化而成的。“小姑娘爱才,鄙夫重色”,对美好事物的爱慕和追求是人之常情,但大多数人终究囿于“发乎情而止乎礼”的伦理道德训诫;白猿的“好色”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善窃少女”“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采唯止其身”,它对“色”的青睐倍出凡人。这种特出的写法反映了当时代自由开放的社会风气,体现了魏晋时人对美之特质自觉追求的延续,同时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以作者为代表的部分世人对这种审美意识的自觉审视。酒作为人生艺术化的媒介乃魏晋名士之最爱,恐怕必有一些附庸风雅、故作清高之徒或学陶潜以头巾渌酒,而“彼(猿)好酒,往往致醉”便是有意将这种“发扬光大”的现象荒诞化、升级化。即使作者有意使白猿举止言谈荒诞化,也不能就此断言白猿形象在文本中处于被讽刺嘲弄的地位。“此天杀我”,让人回想起当年西楚霸王“天之亡我,非战之罪”的悲怆。若脱去白猿的皮毛,它便是“被素罗衣”的六尺男儿,力大神勇无比,且“言语淹详,华旨会利”,活脱脱的将相之才。即便是拥有千年修行,却依旧“将得死罪”,“木叶之初,忽怆然”则通过敏锐的节序感以失意士子的苍凉口吻隐约道出了外物之永恒与生命之有限的巨大落差。英雄末路的无奈、惆怅、悲愤弥漫于生之就木时,而在这类人的意识中生之不息便努力不止,唯有天命才可以使自己屈服。诸如此类的扁形英雄形象的塑造势必会与圆形英雄形象同样成为文学史上的典型。
除正面分析白猿的英雄气之外,亦可从侧面即欧阳纥之妻这一形象着手探讨作者一定程度上对白猿形象的认同感。文章虽以欧妻的失与寻为线索,但除了开篇对欧妻程式化的外貌描写以引出文章中心故事之外,始终未见出夫妻间情爱之深浅,若仅从欧阳纥单方努力护妻、寻妻这些行为上就断言两人感情笃重恐怕失之偏颇。由欧妻唯一行为“四眸一视,即疾挥手令去”切入,便发现欧阳夫妇的感情生活可能存有罅隙。丈夫处于男权主导地位,即使对妻子呵护有加也并不能扭转女子的被动地位,也就是说,无论丈夫是否爱妻子,为妻的都无从选择而只能全盘接受丈夫的爱或弃。欧阳纥的爱正因压迫了其妻的话语权而走向了爱的对立面而成了负担,甚或成了夫妻间的屏障。那么此时妻看似不幸遭掳却恰恰解救了她,因为白猿并未取代丈夫的地位,也就并未创造出新的主导——从属(主客)关系,从而使欧妻冲破原有的“软暴力”,拥有了自主权,获得了地位。欧阳纥作为丈夫地位并没有被全面认可,那么相对而言,白猿作为非丈夫角色的充当便有了肯定的意义。
文笔的精细、曲折,是这篇文章的一大特点。如写白猿的善劫少女。尽管欧阳纥严加防范,“谨闭甚固”。可是,“尔夕,阴风晦黑,至五更,寂然无闻。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惊悟者,即已失妻矣。关扃如故,莫知所出。”又,写白猿的行如白练、止如白衣美丈夫、白猿与诸妇人的饮酒谐笑、被缚、被刺等情节:“日晡,有物如匹练,自他山下,透至若飞,径入洞中。少选,有美髯丈夫长六尺余,白衣曳杖,拥诸妇人而出。见犬惊视,腾身执之,披裂吮咀,食之致饱。妇人竞以玉杯进酒,谐笑甚欢。既饮数斗,则扶之而去。又闻嬉笑之音。良久,妇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见大白猿,缚四足于床头,顾人蹙缩,求脱不得,目光如电。竞兵之,如中铁石。刺其脐下,即饮刃,血射如注。”都写得曲折、委婉而又细致、生动,读来历历如见。在早期唐传奇作品中,能取得这样艺术成就的还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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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 [1]董乃斌 黄霖 等.古代小说鉴赏辞典(上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222-228
- [2]叶桂刚 王贵元.中国古代十大传奇赏析(下).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2.50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