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道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汙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静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 “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育,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享。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作品简介
《原道》是韩愈复古崇儒、攘斥佛老的代表作。隋唐时佛教盛行,儒学在思想学术界影响日渐衰微。韩愈在政治上排斥佛教的同时,又作此文,以维护儒学的基本观念,扫除佛教的思想影响。文中观点鲜明,有破有立,引证今古,从历史发展、社会生活等方面,层层剖析,驳斥佛老之非,论述儒学之是,归结到恢复古道、尊崇儒学的宗旨,是唐代古文的杰作。“原道”,即探求道之本。韩愈认定道的本原是儒家的“仁义道德”,他以继承道统、恢复儒道为己任,排斥“佛老”,抨击藩镇割据,要求加强君主集权,以缓解日益加深的社会矛盾。
译文注释
译文
博爱之(2)谓仁,行而(4)宜(1)之(2)之(2)谓义。由是而(4)之(2)焉(3)之(2)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2)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4)德有凶有吉。
博爱叫做“仁”,恰当地去实现“仁”就是“义”,沿着“仁义”之路前进便为“道”,使自己具备完美的修养,而不去依靠外界的力量就是“德”。仁和义是意义确定的名词,道和德是意义不确定的名词,所以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而德有吉德和凶德。
老子之(6)小仁义,非毁之(6)也,其(9)(7)见者小也。坐井而(8)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9)(7)小之(6)也则宜(5)。其(9)(7)所谓道,道其(9)(7)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9)(7)所谓德,德其(9)(7)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6)也,天下之(6)公言也。老子之(6)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6)也,一人之(6)私言也。
老子轻视仁义,并不是诋毁仁义,而是由于他的观念狭小。好比坐在里井看天的人,说天很小,其实天并不小。老子把小恩小惠认为仁,把谨小慎微认为义,他轻视仁义就是很自然的了。老子所说的道,是把他观念里的道当作道,不是我所说的道。他所说的德,是把他观念里的德当作德,不是我所说的德。凡是我所说的道德,都是结合仁和义说的,是天下的公论。老子所说的道德,是抛开了仁和义说的,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11)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10)间。其(19)(17)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12),则入于墨(13)。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10),出者奴之(10)。入者附之(10),出者汙之(10)。噫!后之(10)人其(19)(17)欲闻仁义道德之(10)说,孰从而(18)听之(10)?老者曰:“孔子,吾师之(10)弟子。”佛者曰:“孔子,吾师之(10)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19)(17)说,乐其(19)(17)诞(14)而(18)自小(15)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10)云尔(16)。”不惟举之(10)于其(19)(17)口,而(18)又笔之(10)于其(19)(17)书。噫!后之(10)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10)说,其(19)(17)孰从而(18)求之(10)?甚矣!人之(10)好怪也。不求其(19)(17)端,不讯其(19)(17)末,惟怪之(10)欲闻。
自从周道衰落,孔子去世以后,秦始皇焚烧诗书,黄老学说盛行于汉代,佛教盛行于晋、魏、梁、隋之间。那时谈论道德仁义的人,不归入杨朱学派,就归入墨翟学派;不归入道学,就归入佛学。归入了那一家,必然轻视另外一家。尊崇所归入的学派,就贬低所反对的学派;依附归入的学派,就污蔑反对的学派。唉!后世的人想知道仁义道德的学说,到底听从谁的呢?道家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佛家也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研究孔学的人,听惯了他们的话,乐于接受他们的荒诞言论而轻视自己,也说“我们的老师曾向他们学习”这一类话。不仅在口头说,而且又把它写在书上。唉!后世的人即使要想知道关于仁义道德的学说,又该向谁去请教呢?人们喜欢听怪诞的言论真是太过份了!他们不探求事情的起源,不考察事情的结果,只喜欢听怪诞的言论。
古之(20)为民者四(21),今之(20)为民者六(22)。古之(20)教者处其(27)(25)一,今之(20)教者处其(27)(25)三。农之(20)家一,而(26)食粟之(20)家六(22)。工之(20)家一,而(26)用器之(20)家六(22)。贾之(20)家一,而(26)资(23)焉(24)之(20)家六(22)。奈之(20)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代的人民只有四类,今天的人民有了六类。古代负有教育人民的任务的,只占四类中的一类,今天却有三类。务农的一家,要供应六家的粮食;务工的一家,要供应六家的器用;经商的一家,依靠他服务的有六家。又怎么能使人民不因穷困而去偷盗呢?
古之(28)时,人之(28)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28)以相生养之(28)道。为之(28)君,为之(28)师,驱其(37)(35)虫蛇禽兽,而(36)处之(28)中土。寒,然后为之(28)衣。饥,然后为之(28)食。木处而(36)颠,土处而(36)病也,然后为之(28)宫室(29)。为之(28)工,以赡其(37)(35)器用。为之(28)贾,以通其(37)(35)有无。为之(28)医药,以济其(37)(35)夭死。为之(28)葬埋祭祀,以长其(37)(35)恩爱。为之(28)礼,以次其(37)(35)先后。为之(28)乐,以宣(30)其(37)(35)湮郁。为之(28)政,以率其(37)(35)怠倦。为之(28)刑,以锄其(37)(35)强梗(31)。相欺也,为之(28)符(32)玺,斗斛(33)权衡(34)以信之(28)。相夺也,为之(28)城郭甲兵以守之(28)。害至而(36)为之(28)备,患生而(36)为之(28)防。今其(37)(35)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36)民不争。”呜呼!其(37)(35)亦不思而(36)已矣!如古之(28)无圣人,人之(28)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古时候,人民的灾害很多。有圣人出来,才教给人民以相生相养的生活方法,做他们的君王或老师。驱走那些蛇虫禽兽,把人们安顿在中原。天冷就教他们做衣裳,饿了就教他们种庄稼。栖息在树木上容易掉下来,住在洞穴里容易生病,于是就教导他们建造房屋。又教导他们做工匠,供应人民的生活用具;教导他们经营商业,调剂货物有无;发明医药,以拯救那些短命而死的人;制定葬埋祭祀的制度,以增进人与人之间的恩爱感情;制定礼节,以分别尊卑秩序;制作音乐,以宣泄人们心中的郁闷;制定政令,以督促那些怠惰懒散的人;制定刑罚,以铲除那些强暴之徒。因为有人弄虚作假,于是又制作符节、印玺、斗斛、秤尺,作为凭信。因为有争夺抢劫的事,于是设置了城池、盔甲、兵器来守卫家国。总之,灾害来了就设法防备;祸患将要发生,就及早预防。如今道家却说:“如果圣人不死,大盗就不会停止。只要砸烂斗斛、折断秤尺,人民就不会争夺了。”唉!这都是没有经过思考的话罢了。如果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就灭亡了。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没有羽毛鳞甲以适应严寒酷暑,也没有强硬的爪牙来夺取食物。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38)令而(40)致之(38)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42)(39)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42)(39)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38)令而(40)致之(38)民,则失其(42)(39)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42)(39)上,则诛。今其(42)(39)法曰:“必弃而(40)君臣,去而(40)父子,禁而(40)相生养之(38)道。”以求其(42)(39)所谓清静寂灭者。呜呼!其(42)(39)亦幸而(40)出于三代(41)之(38)后,不见黜于禹、汤、文(43)武(44)、周公(45)、孔子。其(42)(39)亦不幸而(40)不出于三代(41)之(38)前,不见正于禹、汤、文(43)武(44)、周公(45)、孔子也。
因此说,君王,是发布命令的;臣子,是执行君王的命令并且实施到百姓身上的;百姓,是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器物,交流商品,来供奉在上统治的人的。君王不发布命令,就丧失了作为君王的权力;臣子不执行君王的命令并且实施到百姓身上,就失去了作为臣子的职责;百姓不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器物、交流商品来供应在上统治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如今佛家却说,一定要抛弃你们的君臣关系,消除你们的父子关系,禁止你们相生相养的办法,以便追求那些所谓清净寂灭的境界。唉呀!他们也幸而出生在三代之后,没有被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所贬斥。他们又不幸而没有出生在三代以前,没有受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教导。
帝之(46)与王,其(50)(48)号名殊,其(50)(48)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49)冬裘,渴饮而(49)饥食,其(50)(48)事虽殊,其(50)(48)所以为智一也。今其(50)(48)言曰:“曷不为太古之(46)无事?”是亦责冬之(46)裘者曰: “曷不为葛之(46)之(46)易也?”责饥之(46)食者曰:“曷不为饮之(46)之(46)易也。”《传》曰:“古之(46)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50)(48)国。欲治其(50)(48)国者,先齐其(50)(48)家。欲齐其(50)(48)家者,先修其(50)(48)身。欲修其(50)(48)身者,先正其(50)(48)心。欲正其(50)(48)心者,先诚其(50)(48)意。”然则古之(46)所谓正心而(49)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50)(48)心,而(49)外天下国家,灭其(50)(48)天常(51):子焉(47)而(49)不父其(50)(48)父,臣焉(47)而(49)不君其(50)(48)君,民焉(47)而(49)不事其(50)(48)事。孔子之(46)作《春秋》也,诸侯用夷(52)礼,则夷(52)之(46)。进(53)于中国,则中国之(46)。《经(54)》曰:“夷(52)狄之(46)有君,不如诸夏之(46)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52)狄之(46)法,而(49)加之(46)先王之(46)教之(46)上,几何(55)其(50)(48)不胥(56)而(49)为夷(52)也!
五帝与三王,他们的名号虽然不同,但他们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原因是相同的。夏天穿葛衣,冬天穿皮衣,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这些事情虽然各不相同,但它们同样是人类的智慧。如今道家却说:“为什么不实行远古的无为而治呢?”这就好象怪人们在冬天穿皮衣:“为什么你不穿简便的葛衣呢”或者怪人们饿了要吃饭:“为什么不光喝水,岂不简单得多!”《礼记》说:“在古代,想要发扬他的光辉道德于天下的人,一定要先治理好他的国家;要治理好他的国家,一定要先整顿好他的家庭;要整顿好他的家庭,必须先进行自身的修养;要进行自我修养,必须先端正自己的思想;要端正自己的思想,必须先使自己具有诚意。”可见古人所谓正心和诚意,都是为了要有所作为。如今那些修心养性的人,却想抛开天下国家,灭绝天性,做儿子的不把他的父亲当作父亲,做臣子的不把他的君上当作君上,做百姓的不做他们该做的事。孔子作《春秋》,对于采用夷狄礼俗的诸侯,就把他们列入夷狄;对于采用中原礼俗的诸侯,就承认他们是中国人。《论语》说:“夷狄虽然有君主,还不如中国的没有君主。”《诗经》说:“夷狄应当攻击,荆舒应当惩罚。”如今,却尊崇夷礼之法,把它抬高到先王的政教之上,那么我们不是全都要沦为夷狄了?
夫所谓先王之(58)教育,何也?博爱之(58)谓仁,行而(62)宜(57)之(58)谓义,由是而(62)之(58)焉(59)之(58)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58)谓德。其(63)(61)文(67),《诗》《书》《易》《春秋》,其(63)(61)法,礼乐刑政,其(63)(61)民,士农工贾;其(63)(61)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63)(61)服,麻丝;其(63)(61)居,宫室(60);其(63)(61)食,粟米果蔬鱼肉。其(63)(61)为道易明,而(62)其(63)(61)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58)为己,则顺而(62)祥;以之(58)为人,则爱而(62)公;以之(58)为心,则和而(62)平;以之(58)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62)不当。是故生则得其(63)(61)情,死则尽其(63)(61)常;郊(64)焉(59)而(62)天神假(65),庙(66)焉(59)而(62)人鬼享。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58)道也。”尧以是传之(58)舜,舜以是传之(58)禹,禹以是传之(58)汤,汤以是传之(58)文(67)武(68)周公(69),文(67)武(68)周公(69)传之(58)孔子,孔子传之(58)孟轲(70)。轲之(58)死,不得其(63)(61)传焉(59)。荀(71)与扬(72)也,择焉(59)而(62)不精,语焉(59)而(62)不详。由周公(69)而(62)上,上而(62)为君,故其(63)(61)事行;由周公(69)而(62)下,下而(62)为臣,故其(63)(61)说长。
我所谓先王的政教,是什么呢?就是博爱即称之为仁,合乎仁的行为即称为义。从仁义再向前进就是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赖外界的叫做德。讲仁义道德的书有《诗经》、《尚书》、《易经》和《春秋》。体现仁义道德的法式就是礼仪、音乐、刑法、政令。它们教育的人民是士、农、工、商,它们的伦理次序是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它们的衣服是麻布丝绸,它们的居处是房屋,它们的食物是粮食、瓜果、蔬菜、鱼肉。它们作为理论是很容易明白的,它们作为教育是很容易推行的。所以,用它们来教育自己,就能和顺吉祥;用它们来对待别人,就能做到博爱公正;用它们来修养内心,就能平和而宁静;用它们来治理天下国家,就没有不适当的地方。因此,人活着就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死了就是结束了自然的常态。祭天则天神降临,祭祖则祖先的灵魂来享用。有人问:“你这个道,是什么道呀?”我说:“这是我所说的道,不是刚才所说的道家和佛家的道。这个道是从尧传给舜,舜传给禹,禹传给汤,汤传给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传给孔子,孔子传给孟轲,孟轲死后,没有继承的人。只有荀卿和扬雄,从中选取过一些但选得不精,论述过一些但并不全面。从周公以上,继承的都是在上做君王的,所以儒道能够实行;从周公以下,继承的都是在下做臣子的,所以他们的学说能够流传。
然则如之(74)何而(76)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77)(75)人,火其(77)(75)书,庐(78)其(77)(75)居,明先王之(74)道以道之(74),鳏寡孤独(80)废疾者,有养也。其(77)(75)亦庶乎(81)其(77)(75)可也。
那么,怎么办才能使儒道获得实行呢?我以为:不堵塞佛老之道,儒道就不得流传;不禁止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推行。必须把和尚、道士还俗为民,烧掉佛经道书,把佛寺、道观变成平民的住宅。发扬先王之道作为治理天下的标准,使鳏寡孤独、残疾以及长年患病的人得到照料,这样做大约也就可以了!
注释
(1)宜:合宜。《礼记·中庸》:“义者,宜也。”
(2)之:往。
(3)焉:代词,指做生意。
(4)而:尔,你。下同。
(5)宜:合宜。《礼记·中庸》:“义者,宜也。”
(6)之:往。
(7)其:指佛家。
(8)而:尔,你。下同。
(9)其:指道家。
(10)之:往。
(11)黄老:汉初道家学派,把传说中的黄帝与老子共同尊为道家始祖。
(12)杨:杨朱,战国时哲学家,主张“轻物重生”、“为我”。
(13)墨:墨翟,战国初年的思想家,主张“兼爱”、“薄葬”。《孟子·滕文公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14)诞:荒诞。
(15)自小:自己轻视自己。
(16)云尔:语助词,相当于“等等”。关于孔子曾向老子请教,《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及《孔子家语·观周》都有记载。
(17)其:指佛家。
(18)而:尔,你。下同。
(19)其:指道家。
(20)之:往。
(21)四:指士、农、工、商四类。
(22)六:指士、农、工、商,加上和尚、道士。
(23)资:依靠。
(24)焉:代词,指做生意。
(25)其:指佛家。
(26)而:尔,你。下同。
(27)其:指道家。
(28)之:往。
(29)宫室:泛指房屋。
(30)宣:宣泄。
(31)强梗:强暴之徒。
(32)符:古代一种凭证,以竹、木、玉、铜等制成,刻有文字,双方各执一半,合以验真伪。
(33)斗斛:量器。
(34)权衡:秤锤及秤杆。
(35)其:指佛家。
(36)而:尔,你。下同。
(37)其:指道家。
(38)之:往。
(39)其:指佛家。
(40)而:尔,你。下同。
(41)三代:指夏、商、周三朝。
(42)其:指道家。
(43)文:周文王姬昌。
(44)武:周武王姬发。
(45)周公:姬旦。
(46)之:往。
(47)焉:代词,指做生意。
(48)其:指佛家。
(49)而:尔,你。下同。
(50)其:指道家。
(51)天常:天性。
(52)夷:中国古代汉族对其他民族的通称。
(53)进:同化。
(54)经:指儒家经典。
(55)几何:差不多。
(56)胥:沦落。
(57)宜:合宜。《礼记·中庸》:“义者,宜也。”
(58)之:往。
(59)焉:代词,指做生意。
(60)宫室:泛指房屋。
(61)其:指佛家。
(62)而:尔,你。下同。
(63)其:指道家。
(64)郊:郊祀、祭天。
(65)假:通“格”,到。
(66)庙:祭祖。
(67)文:周文王姬昌。
(68)武:周武王姬发。
(69)周公:姬旦。
(70)孟轲:战国时邹(今山东邹县)人。孔子再传弟子,被后来的儒家称为“亚圣”。
(71)荀:荀子,名况,又称荀卿、孙卿。战国末年思想家、教育家。
(72)扬:扬雄(约公元前53年——公元18年),字子雲,西汉末年文学家、思想家。
(73)其居:指佛寺、道观。
(74)之:往。
(75)其:指佛家。
(76)而:尔,你。下同。
(77)其:指道家。
(78)庐:这里作动词。
(79)其居:指佛寺、道观。
(80)独:老而无子。
(81)庶乎:差不多、大概。
文学赏析
在《原道》中,韩愈开宗明义地提出了他对儒道的理解:“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为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以此为据,他批评了道家舍仁义而空谈道德的“道德”观。他回顾了先秦以来杨墨、佛老等异端思想侵害儒道,使仁义道德之说趋于混乱的历史,对儒道衰坏、佛老横行的现实深表忧虑。文章以上古以来社会历史的发展为证,表彰了圣人及其开创的儒道在历史发展中的巨大功绩,论证了儒家社会伦理学说的历史合理性,并以儒家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为对比,批评了佛老二家置天下国家于不顾的心性修养论的自私和悖理,揭示了它们对社会生产生活和纲常伦理的破坏作用,提出了“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的具体措施。
《原道》最引人注目之处,在于提出了一个“道统”的授受体系。韩愈在重申了儒家的社会伦理学说后,总结说:“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宋儒所乐道的“道统”的形态即由此而来。关于韩愈的“道统”说,《原道》最直接的打击对象是佛老,韩愈所要诛的“民”,也是士农工贾四民之外的佛老二民,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原道》的指责显然是不合适的。韩愈从国计民生的角度指责佛老破坏了社会的生产和生活,这种基于现实功利的批判无疑是有力的。唐代的僧道不纳赋税,不服徭役,所以逃丁避罪者,并集于寺观,“至武宗会昌灭佛时,官度僧尼已达二十六万多人”。
《原道》强调“君君臣臣”的等级秩序,还隐隐地将矛头指向了另一个强大的对手,藩镇。对于这一点,陈寅恪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已经揭示。他认为,韩愈在文章中屡申“夷夏之大防”,其中实包含着对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局面的深忧,因为安史是“西胡杂种,藩镇又是胡族或胡化的汉人”。此说虽有理,似略显迂。相比之下,倒是蒋凡先生之说更为显明。《原道》中说:“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诛。”藩镇割据之地,朝廷政令不行,租赋不入,这样的乱臣贼子,正在可诛之列。只是由于当时藩镇势力正炽,才不得已以曲笔加以诛伐《原道》之作,实有着强烈的干预现实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