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二首·其二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月观云间。
飞鸧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
作品简介
《燕歌行》是一个乐府题目,属于《相和歌》中的《平调曲》,这个曲调以前没有过记载,因此据说就是曹丕开创的。曹丕的《燕歌行》有两首,是写妇女秋思,由他首创,所以后人多学他如此用燕歌行曲调做闺怨诗。
译文注释
译文
别日何易会日(1)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分别时容易可见面时难,相隔的山川道路多悠远。
郁陶(2)思君未敢言,寄声(3)浮云往不还。
思念您闷在心里不敢言,寄书信犹如浮云去无还。
涕零雨面(4)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泪长流毁坏了我的容颜,谁能够独怀忧不寻喜欢?
展诗(5)清歌(6)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展诗篇来歌唱姑且自宽,欢乐过哀伤来毁我肺肝。
耿耿(7)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月观云间(8)。
常想您躺床上也难入眠,披上衣走出门来到庭院,抬头看星与月出没云间。
飞鸧(9)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10)不能存(11)。
清晨间黄鹂鸣令我哀怜,留恋情眷恋义不堪再念。
注释
(1)会日:聚会的日期。
(2)郁陶:忧思聚集的样子。
(3)声:信息,音书。
(4)雨面:泪流满面。
(5)展诗:赋呈或吟唱诗歌。
(6)清歌:没有伴奏的独唱。
(7)耿耿:总是想着,不能忘怀的样子。
(8)云间:指天上。
(9)飞鸧:即鸧鹒,在中国常见的黑枕黄鹂。
(10)顾怀:眷顾怀念。
(11)存:存想,思念。
创作背景
燕是西周以至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国名,辖地约当今北京市以及河北北部、辽宁西南部等一带地区。这里是汉族和北部少数民族接界的地带,秦汉以来经常发生战争,因此历年统治者都要派重兵到这里戍守。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北伐乌桓的战争,就发生在这古燕国的北部今辽宁省兴城一带。反映这个地区战争徭役之苦的作品,早在秦朝就有“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骨相撑拄”的民歌,到汉代更有了著名的《饮马长城窟》。曹丕的《燕歌行》从思想内容上说就是对这种文学作品的继承与发展。郭茂倩《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说:“魏文帝‘秋风’‘别日’二曲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又引《乐府广题》说:“燕,地名也。言良人从役于燕,而为此曲。”《燕歌行》不见古辞,这个曲调可能就创始于曹丕。作品反映的是秦汉以来四百年间的历史现象,同时也是他所亲处的建安时期的社会现实。
文学赏析
曹丕《燕歌行》在诗史上久负盛名,但历来对其一“秋风萧瑟”篇分外垂青,而于此首却问津甚少。其实是双璧一对,两篇对观,更饶意味。
前篇从“霜飞木落”、“燕鹄南归”感物起兴。由时序涉及归鸟,再由鸟归而关联所思之人淹留他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曲曲道来。此首与其主题、情思相一,构思则另起炉灶,“唯抒情在己,弗待于物”(王夫之《姜斋诗话》),不假外物,直抒胸臆。
此篇人物一出场,几是脱口而出“别日何易会日难”,好像不加斟酌,其实含义复杂。结合前篇“念君客游多思肠”、“忧来思君不敢忘”,此句浸透思念之意,且“念”、“忧”至此翻覆而为困惑和感慨——“会日难”,即“会日何难”,承上“何”字而省。人生一世,生计羁绊,天各一方,时或有之。至于汉末动乱,“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曹植《七哀》)的现象,竟为寻常之事。对于钟于情的室中思妇则郁结为满腹牢骚哀怨。在上篇“念”、“思”之后,此首接手,不假思索,即道出心曲,此其一;其二,由眼前的“会日何难”,相见不易,滋生懊悔当初“别日何易”,分手匆匆,而“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情思;其三,昔日分手仓促,满意料相逢不远,岂料归期无望,这就反省出当今“相见不易”,“会日何难”之意。忧思与期望,失望与懊悔,哀怨与怅望融为一句,引发以下若许曲曲不尽之心绪,可谓“立片言以据要”,为一篇之关目,为通首之根源。次句“山川悠远路漫漫”,化用《古诗十九首》中“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句意。这是从空间的遥远申述上句“会日何难”之意。这和上篇以时令物候烘托思妇别离之久,用意相同,构思则异。这二句省透此诗主脑:“行役不归,佳人怨旷”(吴兢《乐府古题要解》),李商隐的名句“相见时难别亦难”即脱胎于此。
山长路远,天各一方,思妇独处,自然要“思君”,以至“郁陶”(yáo)——忧思聚集。“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为人之常情。怀此深忧,当须排遣、倾诉。可是,既“郁陶思君”,何以却“未敢言”?这句实与古辞《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仿佛。是说心思君,而君在千里之外,欲睹一面而未得,拳拳心曲,所思之人岂能得知。用曹丕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短歌行》)。“未敢言”,即不能言,与前篇“忧来思君不敢言”,措词取义相同。相见不得,相诉不能,而引起“鱼雁通书”、青鸟探看之意。“寄声浮云往不还”,有人以为是所寄问讯音书犹如飘荡之浮云,一去而不见踪影。徐斡《室思》其三也有同样的意思:“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词。飘摇不可寄,徙倚徒相思。”这是把“浮云”质实看之。看下“伏枕不眠”云云,“浮云”似为虚拟——以比游子,那么此句就是向远方游子“寄声”,然而回音杳然,一无反响。旧传李陵《别诗》其一:“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涯。”唐人雍陶《七哀》:“君若无定云,妾作不动山。”取意相近。这里寄书游子却往而不还,聚集思妇不少的困惑和疑虑:是役者戎马倥偬,战事紧急;还是其戍未定,“靡使归聘(问)”;还是染疾;还是负伤……这种种焦思悬念,都注入这一句不愿明言之中。这时再回头看上句“未敢言”,则有多少不安忧虑隐伏其中。
这种无休止的巨大心理负荷不断加重,枯寂、失望,甚或绝望时或袭来,顿感青春消失,容颜无光。“涕零雨面毁容颜”就是抑郁忧伤心理的外现。此言忧郁令人老,下言忧思不解。“独(岂)不叹”,返照前“未敢言”。百忧在心,极需倾诉,却“未敢言”,欲吐还吞不能诉之,只是长吁短叹,其情之哀、忧之切、虑之深可见。二句合观,明知忧思伤人,却仍怀忧不减,此即“愿言思伯,甘心首疾”(《诗经·卫风·伯兮》)用意,不过那是任情直说,此二句则前抑后扬,情思波折,跌宕反衬而加倍写忧。从首句至此,从心理展现的角度,刻画出一个“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哀思衷肠无所倾诉的怨妇形象。
人如果遇到困扰,忧虑而感觉不安,理智上就需消除情绪的动荡,寻求心理平衡,苦闷才会消散。第七句的“展诗清歌”,是写思妇浅吟低唱怀人幽思的《燕歌行》,这是主人公聊自宽解的第一措施。可是,欢愉难久,忧戚继之。思苦歌伤,犹如前篇所言“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清商之琴音凄苦不堪,无丝竹相伴的清唱也格外凄冷。二者都是“乐往哀来”,忧上加忧,此之谓“举杯浇愁愁更愁”。
心怀深忧,多方排解不得,则辗转反侧而愁怀难释。“耿耿伏枕”一句,是说备受忧思失眠的煎熬。耿耿,犹言炯炯。至此点明长夜是怀人者最苦恼之时。这句不仅是上句“摧肺肝”的纷扰,也暗含一句潜台词——仍是“涕零雨面”的继续。这是化用《诗经·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句意。“不能眠”者,是因“怀忧”而又“哀来”。“披衣出户”漫步中庭,是思妇“聊自宽”的又一无可奈何的措施。步立踟蹰于溶溶月光中,思飞远方。这三句“不眠”——“出户”——“看月”递进而来,显明的层次表现夜时的延展流失。“仰看”句平静不露声息,但结合下句“飞鸧晨鸣”观之,“星汉西流”意已含裹其中。读者似乎可以想见,从思妇“仰看”的倩影,断续传来深深的吁叹声,因为那“谁能怀忧独不叹”的句子给人印象太深了。不仅如此,由她“仰看”明月,自然也会想到她会低头苦思,星绕月明,以见人缺。刘妙容.《宛转歌》有“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见吴均《续齐谐记》),即与此诗意同。这实际上不就是唐人所说的“情人怨遥夜,竟夕(整夜)起相思”吗?这层意思,从下句“飞鸧晨鸣”看,长夜破晓,飞动于晨雾中鸧鸟的阵阵鸣叫,那声音于彻夜未眠徘徊中庭的思妇逗起若许可感可叹的自怜之情,更为明白。“展诗清歌”——而吟唱难续,“步立”“仰望”——星月增悲,终然不能慰存。种种措施不能抚息苦苦之哀思,倒加重了孤栖自伤之情。
曹丕富于情感,是言情高手,善于表达细腻悱恻情思,而且喜用妇女口吻,形成柔肠宛转、掩映多姿的“女性美”风格。所以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说:“魏文帝诗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动盼,无非可怜之绪。”这首诗的一、三、四句,句内各有层次,如第四句满怀苦恼,又满带希望而“寄声”,却泥牛入海,“往而不还”,前者一展为一层,后者一收却藏住,顿挫波折间见出室思之熬煎,流动递进而加深情感。七、八两句之间也形成这种波折转藏效果;再则用了一连串否定句式:“未敢言”、“往不还”、“独不叹”、“不能眠”、“不能存”,形成希求排解而不能,再求排解又不能,情感起伏的波浪线,曲折流动,往复生姿,每往复一次,则深曲一层,形成情感上的层层涟漪。这种层次感和流动感二者的融合,就散发出微情动人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渗透力。有流动则变宕不定,有波折转藏层次,则“声欲止而情自流,绪相寻而言若绝”,而具丰神婉约,含蕴无穷的风味。
王夫之《船山古诗评选》把曹丕乐府比作“张乐于野,泠风善月”,也正是从“悲者形心静,哀者声必约”的微情动人、密意独往的角度评价的,施之此诗,更为中的。
保加利亚的瓦西列夫《情爱论》说“爱情的快乐如同人类所有的快乐一样,需要一定的刺激——愉快感的对立面”,《燕歌行》这类闺怨诗正体现了人的悲欢哀乐情感的两极性的一端。这种绵绵不尽的忧伤,对于平凡或是伟大人物,境遇坎坷还是顺利,都会或长或短、或轻或重在心灵深处际遇过,它或许是薄薄的“不思量”,但其结果都是深深的“自难忘”,因而在抒情诗为主的国度繁衍成为一个永恒的主题。保加利亚的瓦西列夫《情爱论》说“爱情的快乐如同人类所有的快乐一样,需要一定的刺激——愉快感的对立面”,《燕歌行》这类闺怨诗正体现了人的悲欢哀乐情感的两极性的一端。这种绵绵不尽的忧伤,对于平凡或是伟大人物,境遇坎坷还是顺利,都会或长或短、或轻或重在心灵深处际遇过,它或许是薄薄的“不思量”,但其结果都是深深的“自难忘”,因而在抒情诗为主的国度繁衍成为一个永恒的主题。
作者简介
参考资料
- [1]余冠英.三曹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8-20
- [2]赵光勇.汉魏六朝乐府观止[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186-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