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效传

石公曰:“天下之狡于趋避者,兔也,而猎者得之。乌贼鱼吐墨以自蔽,乃为杀身之梯,巧何用哉?夫藏身之计,雀不如燕;谋生之术。鹳不如鸠,古记之矣。作《拙效传》。”

家有四钝仆:一名冬,一名东,一名戚,一名奎。冬即余仆也。掀鼻削面,蓝眼虬须,色若绣铁。尝从余武昌,偶令过邻生处,归失道,往返数十回,见他仆过者,亦不问。时年已四十余。余偶出,见其凄凉四顾,如欲哭者,呼之,大喜过望。性嗜酒,一日家方煮醪,冬乞得一盏,适有他役,即忘之案上,为一婢子窃饮尽。煮酒者怜之,与酒如前。冬伛偻突间,为薪焰所着,一烘而过,须眉几火。家人大笑,仍与他酒一瓶。冬甚喜,挈瓶沸汤中,俟暖即饮,偶为汤所溅,失手堕瓶,竟不得一口,瞠目而出。尝令开门,门枢稍紧,极力一推,身随门辟,头颅触地,足过顶上,举家大笑。今年随至燕邸,与诸门隶嬉游半载,问其姓名,一无所知。

东貌亦古,然稍有诙气。少役于伯修。伯修聘继室时,令至城市饼。家去城百里,吉期已迫,约以三日归。日晡不至,家严同伯修门外望。至夕,见一荷担从柳堤来者,东也。家严大喜,急引至舍,释担视之,仅得蜜一瓮。问饼何在,东曰:“昨至城,偶见蜜价贱,遂市之;饼价贵,未可市也。”时约以明纳礼,竟不得行。

戚、奎皆三弟仆。戚尝刈薪,跪而缚之,力过绳断,拳及其胸,闷绝仆地,半日始苏。奎貌若野獐,年三十,尚未冠,发后攒作一纽,如大绳状。弟与钱市帽,奎忘其纽,及归,束发如帽,眼鼻俱入帽中,骇叹竟日。一日至比舍,犬逐之,即张空拳相角,如与人交艺者,竟啮其指。其痴绝皆此类。

然余家狡狯之仆,往往得过,独四拙颇能守法。其狡狯者,相继逐去,资身无策,多不过一二年,不免冻馁。而四拙以无过,坐而衣食,主者谅其无他,计口而受之粟,唯恐其失所也。噫,亦足以见拙者之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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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简介

该文选自《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九,是作者1599年(万历二十七年)至1600年(万历二十八年)在北京时所作。作者以漫画的笔法、具体的事例,生动地描写了家中四位仆人。他们同样拙笨可笑,却同中有异,各具神态。作者在开篇和结尾处点明了文章的用意:巧之用与拙之效是相对而言的。巧者有时会引来不幸;而拙者也会有所得。作者借《拙效传》,表达了对为人处世之道的深沉感慨,文笔诙谐有趣,又耐人寻味。

译文注释

译文

逐句全文

石公(1)曰:“天下之狡于趋避(2)者,兔也,而猎者得之。乌贼鱼(3)吐墨以自蔽,乃为杀身之梯,巧何用哉?夫藏身之计,雀不如(4);谋生之术。鹳不如鸠,古记之矣。作《拙效传》。”

石公说:天下在趋利避害方面最狡猾的是兔子,但猎人却捉到了它。乌贼鱼在遇到危险时能够吐出墨色一样的汁液来隐藏自己,这却成为了招来杀身之祸的原因。玩弄技巧又有什么作用呢?藏身的计策,麻雀赶不上燕子;谋生的方法,鹞子赶不上斑鸠。古代已有记载。我现在写作《拙效传》。

家有四(5)仆:一名冬,一名东,一名戚,一名奎。冬即余仆也。掀鼻削面,蓝眼虬须(6),色若(7)铁。尝从余武昌,偶令过邻生处,归失道,往返数十回,见他仆过者,亦不问。时年已四十余。余偶出,见其凄凉四顾,如欲哭者,呼之,大喜过望。性嗜酒,一日家方煮醪,冬乞得一盏,适有他役,即忘之案上,为一婢子窃饮尽。煮酒者怜之,与酒如前。冬伛偻突间,为薪焰所着,一烘而过,须眉几火。家人大笑,仍与他酒一瓶。冬甚喜,挈瓶沸汤中,俟暖即饮,偶为汤所溅,失手堕瓶,竟不得一口,瞠目而出。尝令开门,门枢(8)稍紧,极力一推,身随门辟,头颅触地,足过顶上,举家大笑。今年随至(9)邸,与诸门隶嬉游半载,问其姓名,一无所知。

我家有四个仆人:一个名叫冬,一个名叫东,一个名叫戚,一个名叫奎。冬就是我的仆人。(冬)两鼻朝天,面孔瘦削,蓝色眼睛,满脸虬须,面色像锈铁。(他)曾经跟我到武昌,一次我命他去拜访不远处一位朋友,他回来时迷了路,来来往往走了数十回,看见其他仆人经过,(他)也不打听。当时他的年龄已经四十多了。我恰好出去,看见他悲伤地四处张望的样子,便呼喊他,(他感到似乎遇到了救星)特别高兴。(冬仆)好喝酒,一天,家里正酿酒,(他)求得一碗,恰好有其他差事,将酒忘在案上,被一个婢女偷着喝掉了。酿酒的人同情他,便又像前面那样给了他一碗。他弯着身子到灶间去烫酒,酒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点着了,“烘”的一下,几乎烧掉了他的眉毛。家里人大笑,便又给他一瓶酒,冬仆非常高兴,将酒瓶放到滚烫的热水中,准备等到酒热了再喝,不料(手)又被溅起的热水烫了一下,失手将酒瓶掉入热水中,最后没有喝到一口酒。(他只好)瞪着眼睛出来了。曾经要他开门,门的枢纽很紧,(他)用力一推,身随门开,头颅触到地上,脚弯过了头顶,惹得全家人大笑不止。今年(他)随我到燕京的住所,(他)与那些仆人们玩耍了半年,问他与他玩耍的那些仆人的姓名,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东貌亦古,然稍有诙气。少役于伯修(10)伯修(10)聘继室时,令至城市饼。家去城百里,吉期已迫,约以三日归。日晡不至,家严(11)伯修(10)门外望。至夕,见一荷担从柳堤来者,东也。家严(11)大喜,急引至舍,释担视之,仅得蜜一瓮。问饼何在,东曰:“昨至城,偶见蜜价贱,遂市之;饼价贵,未可市也。”时约以明纳礼,竟不得行。

东仆的相貌也很奇特,但稍微有些诙谐的意味。他年轻时在大哥宗道家做事。在大哥想再娶而给续娶之妻家下聘礼的时候,就叫他到城里去买饼。家里离城有百来里,佳期已经迫近,便要他在三日内赶回来。到了第三天下午申牌时分还不见他回来,我父亲便和我哥哥到门外张望。到了傍晚,看见一个从柳堤方向挑着担子来的人,那就是仆人东。父亲喜出望外,赶快迎接他到家里,放下担子一看,仅看到一瓮蜂蜜。问他饼在哪里,他说:“昨天到城里,见到蜂蜜的价格低廉,于是就买了。饼的价格比较贵,不值得买。”当时的风气要用饼作为下聘的礼物,(因为没买到饼)最后没有办法行聘礼。

戚、奎皆三弟仆。戚尝刈薪,跪而缚之,力过绳断,拳及其胸,闷绝仆地,半日始苏。奎貌若野獐,年三十,尚未冠,发后攒作一纽,如大绳状。弟与钱市帽,奎忘其纽,及归,束发如帽,眼鼻俱入帽中,骇叹竟日。一日至比舍(12),犬逐之,即张空拳相角,如与人交艺者,竟啮其指。其痴绝皆此类。

戚和奎都是三弟的仆人。仆人戚曾经去砍柴,(他)跪下来捆柴,用力过猛,绳子断了,拳头打到胸部,晕倒在地,半天才苏醒过来。奎的相貌像野獐,年已三十,还没有行冠礼,头发在脑后扭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像很粗的绳子扭在一起一样。我弟弟给他钱去买帽子,仆人奎在试帽子时忘了自己头上扭成的高高的发髻,等到回来,解开发髻,束发戴帽,结果帽子太大,戴下来把鼻子眼睛全遮掉了,(他)惊叹了一整天。一天,(他)到邻居家去,一只狗追他,(他)便摆开双拳与狗厮打,就好像与人比武较艺一般,最后被狗咬了手指头。他们的痴愚都像这样。

然余家狡狯之仆,往往得过,独四拙颇能守法。其狡狯者,相继逐去,资身(13)无策,多不过一二年,不免冻馁。而四拙以无过,坐而衣食,主者谅其无他,计口而受之(14),唯恐其失所也。噫,亦足以见拙者之效矣。

但是我家的狡猾的仆人,常常犯过错,只有这四个笨拙的仆人很能守规矩。那些狡猾的仆人,相继被赶走了,没有办法养活自己,大多不到一两年,难免受冻挨饿。但这四个拙仆,因为没有过错,不用操心就有衣有食,主人体谅他们没有其他(谋生办法),(便)根据他们的人口而给他们粮食,唯恐他们失去立身之地。唉!(这)也足以看出愚拙的好处啊。

注释

(1)石公:作者自号石公。

(2)趋避:快走,逃避。

(3)乌贼鱼:也称墨鱼或墨斗鱼。

(4)燕:北京。邸:官邸。

(5)钝:迟钝、愚笨。

(6)虬须:卷曲的胡子。

(7)绣:疑当作“锈”字。

(8)门枢:门上的转轴。

(9)燕:北京。邸:官邸。

(10)伯修:袁宏道的哥哥袁宗道,字伯修。

(11)家严:父亲。

(12)比舍:隔壁邻居。

(13)资身:养活自己。

(14)粟:这里泛指口粮。

作者简介

袁宏道

袁宏道

明代文人,公安派代表人物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又号六休,公安(今湖北)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历官吴县知县、顺天教授、考功员外郎等职。为“公安派”的代表人物。受李贽、徐渭影响颇深,不满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认为“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亦势也”,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创作以散文小品擅胜,清新流畅,真率自然。其诗浅近通俗,但有肤廓之嫌。有《袁中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