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弈轩赋
若夫北垞静深,南荣蹇嵼,逶迤皂荚之桥,窈窕辛夷之馆。藤梢碍帽以难扶,橘刺牵衣而莫剪。庐同诸葛,门前之桑已猗猗;家类王阳,墙外之枣何纂纂。花名蠲忿以枝长,竹号扫愁而节短。何况宅区前后,街距东西。东方小妇,孺仲贤妻。壁带则银釭不异,门楣则画戟偏齐。多子之石榴对结,相思之娇鸟双栖。杨子幼种豆之余,缶筝互响;陶渊明采菊之暇,枣栗纷携。爰有韩家阿买,李氏衮师。或挽须以问,或绕膝而嬉。胶东则五色之锦笺竞劈,醴陵则一枝之花管分题。洵可怀也,于胥乐兮!
既乃眺长洲之鹿苑,惆怅绝多;张廷尉之雀罗,感怆不少。田单之功名何在?无意游齐;廉颇之慷慨犹存,还思用赵。燕丹往矣,卖渐离为宋子家奴;卓氏依然,杂司马于成都佣保。鬼哀韩愈之穷,天夺柳州之巧。矧复三湘浪骇,六诏烟迷。田园烽火,乡关鼓鼙。叹巢幕而为燕,嗟触藩其类羝。杜老则堂无鹅鸭,於陵则井有螬蛴。于是鲜焉寡欢,悄然不怿。爰葺斯轩,聊云看弈。然而寂寂虚堂,寥寥短几。既无坐隐之宾,复鲜手谈之器。潜窥而不见烂柯,窃听而谁闻落子!几同庄叟之寓言,莫测醉翁之微意。
呜呼!噫嘻!我知其旨:世一龙而一蛇,运或流而或峙。彼赌宣城之太守者,公岂其人;而看棋局于长安者,古宁无是耶?先生不应,欠伸而起。亟命传觞,颓然醉矣。
作品简介
《看弈轩赋》是明末清初文学家陈维崧的赋作。此赋从隐居者的园林生活写起,最后揭示其以看弈名轩的用意,深刻而生动地表现了一个饱经世故、对当时政治风云冷眼旁观的隐士的精神风貌。全赋结构清晰,层次分明,文辞典丽生动而又含蓄深沉,笔法娴熟,字字有声。
译文注释
译文
若夫北垞静深,南荣蹇嵼,逶迤皂荚之桥,窈窕辛夷之馆。藤梢碍帽以难扶,橘刺牵衣而莫剪。庐同诸葛,门前之桑已猗猗;家类王阳,墙外之枣何纂纂。花名蠲忿以枝长,竹号扫愁而节短。何况宅区前后,街距东西。东方小妇,孺仲贤妻。壁带则银釭不异,门楣则画戟偏齐。多子之石榴对结,相思之娇鸟双栖。杨子幼种豆之余,缶筝互响;陶渊明采菊之暇,枣栗纷携。爰有韩家阿买,李氏衮师。或挽须以问,或绕膝而嬉。胶东则五色之锦笺竞劈,醴陵则一枝之花管分题。洵可怀也,于胥乐兮!
那北院幽静深邃,南院书屋的檐角屈曲若飞。这里曲径通幽,就像古人诗中的皂荚桥、辛夷坞。藤萝挡路难拨去,橘刺拽衣难分开。屋舍如诸葛亮故居,门前的桑树已繁绿盛美;院子也像王阳家,墙外的枣树垂进一簇簇繁盛的红枣。这里生长着长枝萱花,也生长着短节翠竹,这花与竹啊,都能令人扫愁忘忧。何况这里宅分前后,东西临街。家眷如东方朔之小妇,如王孺仲之贤妻。屋墙壁带上的环形图案与银釭没有差异,门第上彩绘的画戟特别整齐。儿女满屋如石榴多子,夫妻恩爱如娇鸟同栖。真可比杨恽当年废为庶民,种豆之余,夫妇尚击缶弹筝以乐;陶渊明采菊之暇,还带着枣、栗以归。儿女们活泼可爱,像韩愈家的阿买和李商隐家的衮师,有时挽着我的胡须问东问西,有时围在我的膝边旋绕嬉戏。儒流雅士常来这里,展开五色之锦笺,用生花之笔分题赋写诗文。这些确实让人怀念,都是人间乐事啊!
既乃眺长洲之鹿苑,惆怅绝多;张廷尉之雀罗,感怆不少。田单之功名何在?无意游齐;廉颇之慷慨犹存,还思用赵。燕丹往矣,卖渐离为宋子家奴;卓氏依然,杂司马于成都佣保。鬼哀韩愈之穷,天夺柳州之巧。矧复三湘浪骇,六诏烟迷。田园烽火,乡关鼓鼙。叹巢幕而为燕,嗟触藩其类羝。杜老则堂无鹅鸭,於陵则井有螬蛴。于是鲜焉寡欢,悄然不怿。爰葺斯轩,聊云看弈。然而寂寂虚堂,寥寥短几。既无坐隐之宾,复鲜手谈之器。潜窥而不见烂柯,窃听而谁闻落子!几同庄叟之寓言,莫测醉翁之微意。
可是,人生一世又有几多浮沉?想那枚乘谏吴王,言长洲之鹿苑虽好,可堪忧之事绝多;廷尉翟公罢官,门可罗雀,人情堪叹。鲁仲连助田单建功立业,却拒封赏无意留在齐国;廉颇壮志犹在,做了楚将还梦想指挥赵国兵马。燕太子丹死后,高渐离变姓埋名做了姓宋人家的家奴,卓王孙依然不接济文君,使司马相如在临邛洗涤酒器。韩愈写《送穷文》,“三揖穷鬼而告之”,有多少牢骚和不平事;柳宗元作《乞巧文》,欣受天命,抱拙终身。况且而今湖南起了风浪,云南有了风烟,田园燃起烽火,故乡也有了战事。可叹不过是在飞幕上建巢的燕雀,他们就像公羊一样试图牴坏藩篱。如今故乡的萆堂已没有当年的鹅鸭了,异乡於陵的井台边也只有螬蛴所衔之牛果。因此,生活中少有欢乐,心中每每不快。于是修建这个书斋,姑且命名“看弈轩”。然而这轩内空空荡荡,缺桌少凳,既没有对弈的宾朋,又没有弈棋的器具。暗中察看,见不到观棋者烂掉的斧柄;仔细听,也听不到落子的声音。这几乎与庄子寓言相同,又如醉翁之微意那样高深莫测。
呜呼!噫嘻!我知其旨:世一龙而一蛇,运或流而或峙。彼赌宣城之太守者,公岂其人;而看棋局于长安者,古宁无是耶?先生不应,欠伸而起。亟命传觞,颓然醉矣。
唉,好了,我已知这中间的奥妙了:时局运转变迁,就如一龙一蛇,随物变化,时动时静,难以捉摸。那羊玄保曾与宋太祖对弈获胜而做了宣城太守,先生岂是那种人?可是在长安看棋局,旁观世事的人,古来难道就没有吗?先生默然不答,欠身而起,急忙劝酒,很快就酩酊大醉了。
创作背景
《看弈轩赋》此赋大约作于清圣祖康熙十三年(1674)到十八年(1679)间,即吴三桂叛清之时。看弈轩的主人可能是一位明朝遗老,然其姓名无从考知。结合赋中有关时节和内容的描写,则其作期亦当在康熙十七年(1678)夏,与作者所作《徵刻吴园次宋元诗选启》同期。
文学赏析
《看弈轩赋》此赋全篇四百四十一字,多用四字、六字对句,兼以七字、八字句,体式较为整饬。全文结构清晰,层次分明。从“若夫北垞静深”至“洵可怀也,于背乐兮”为第一部分,作者从居所环境与日常生活两方面,描写吴绮家居生活的场景惬意舒畅,家庭氛围其乐融融。“淘可怀也,于乐兮”为过渡句,引出情境转换现时的欢愉难抵内心的失意与不平。
从“既乃眺长洲之鹿苑”到“于陵则井有螬蛴”为第二部分,转写时事,讲述主人公的遭际:“既乃眺长洲之鹿苑,惆怅绝多;张廷尉之雀罗,感怆不少。田单之功名何在?无意游齐;廉颇之慷慨犹存,还思用赵。燕丹往矣,卖渐离为宋子家奴;卓氏依然,杂司马于成都佣保。鬼哀韩愈之穷,天夺柳州之巧。矧复三湘浪骇,六诏烟迷。田园烽火,乡关鼓鼙。叹巢幕而为燕,嗟触藩其类羝。”一句一典,几无虚笔。怀古之思,愤时之情,俱现笔端。“惆怅”“感怆”等字眼奠定了悲沉基调,与前文描写闲适的家居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首先写古人,排举田单、廉颇、高渐离、司马迁、韩愈、柳宗元诸人各自不同的时运遭际,表达了跨越时空之怀古幽思。接以“三湘浪骇,六诏烟迷,田园烽火,乡关鼓鼙”四句写时事,兴亡之感、家园之思溢于言表。“嗟巢幕而为燕,叹触藩其类羝”两句以物写人,以“燕巢幕上”“羝羊触藩”比喻生民饱受战乱之苦,表达忧生之嗟,巧妙、自然地为下文描写筑轩作了铺垫。
从“于是尠焉寡欢”至“莫测醉翁之微意”为第三部分,介绍筑轩之由与轩之实况。首先,轩是在“寡欢”“不怿”的心态下修筑,姑且取名为“看弈”吧。“看弈”,顾名思义,看下棋。其实轩中无弈可看:“寂寂虚堂,寥寥短几,既无坐隐之宾,复鲜手谈之器。潜窥而不见烂柯,窃听而谁闻落子空堂寂静,棋桌稀少,既没有下棋之人,又没有下棋工具。仔细看,看不见观棋之人;认真听,听不到落子之声。总之,从轩堂布置、人物及其活动来看,轩名似不副“看奕”之实,直如庄子寓言般诡谲,又如“醉翁之意”般幽隐。
文章最后一部分予以消解以“我”之口道明其旨。赋作的最后一句写吴绮:“先生不应,欠伸而起,亟命传觞,颓然醉矣。”对于陈维崧的解说,吴绮表面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命人传酒,饮酒而醉,实际上吴绮修葺看奕轩,正是在湖州罢官之后,身历宦海浮沉,确切地说,是在经历了官场黑暗后,无奈归隐于此。陈维崧所言其实可看成他经历的写照,如今的自己其实就是冷眼旁观世事之人。醉而不答,实为默许,肯定之意,确定无疑。
作者简介
参考资料
- [1]陈维崧.陈维崧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30177-178
- [2]魏耕原.历代小赋观止.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518-522